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眼,光线冷冰冰地打在米色的墙壁上,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七月的闷热透过紧闭的窗户渗进来,即使是凌晨三点,空气依然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气味和病房特有的沉闷混杂在一起,让这个不眠之夜更添了几分压抑。
葛志英刚做完一台急诊手术,脱下手术服时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的疲惫让她的眼睛隐隐作痛,她站在走廊的饮水机前,看着纸杯里的热水缓缓冷却。突然,护士小张匆匆跑来,步伐凌乱得不像平时的训练有素:"周慧芬病情突然恶化!血氧掉到75了!”
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扑面而来的不仅是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周慧芬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而不规则,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曾育华握着母亲的手,眼泪无声地落下。近八十岁的老人已经瘦得脱了形,黄褐色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在爷爷家阁楼上看到的那些老照片。只是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睛,现在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却依然在眼眶里不安地转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孩子们......"周慧芬突然说,声音异常清晰,和平时痴呆时的含糊完全不同。这声音让曾育华浑身一颤,她已经很久没听到母亲这么清楚地说话了,"他们还在等着......"
"妈,您说什么孩子?"曾育华俯下身,靠近母亲干枯的嘴唇。她闻到一股她从未在母亲身上闻过的气味,不是生病的味道,而是某种急迫的、压抑的气息,像是被封存了几十年的灰尘突然散开。
"仓库里......"周慧芬的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动,"那么多孩子......一个接一个被带走......"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小小的手,冰凉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回家......为什么......"
葛志英和曾育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作为一名从医二十多年的医生,葛志英见过太多临终病人的谵妄,有人会说起年轻时的往事,有人会呼唤早已过世的亲人。但周慧芬的话不像是普通的胡言乱语,那些词句太具体,太真实,就像是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突然决堤。
"先别管这个,"葛志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业地说,"您得好好休息。"她熟练地准备药物,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些"孩子",和今天在老棉纺厂发现的线索,那些诡异的涂鸦和玩具残骸,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周慧芬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那只枯瘦的手上爆出青筋,力气大得惊人:"不,你们得听我说......三十年了,我不能再沉默了......"她的声音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急迫,像是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倾吐一切,"李小芳,她不是意外......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曾育华正要追问,母亲的声音却又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她重新陷入昏迷,脸上的表情却异常痛苦,眉头紧紧皱着,像是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魇。
曾育华叹了口气,起身去整理母亲床头的物品。这些天母亲总是念叨着要带东西,护工就帮她把平时最常看的皮箱拿来了。那是个很旧的箱子,棕色的皮料已经斑驳,边角都磨损了,却被保养得很好。她记得这个箱子从小就放在母亲床头,却从未见母亲打开过。
"育华姐。"葛志英递来一杯刚泡的咖啡,浓郁的香气稍稍驱散了病房的沉闷,"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看着阿姨。最近这些案子,你也累坏了。"
曾育华正要道谢,手指突然碰到了什么。在皮箱布衬里的夹层中,一个发黄的信封静静躺着。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是她的笔迹,带着年轻时特有的张扬,那些锋芒毕露的字体此刻像一把刀,割着她的心:
"李小芳: 别以为你发现了什么。识相的就别管闲事,否则你会后悔的。 记住,有些事不是tຊ你该过问的。 "
"这是......"葛志英凑过来,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是我写的。"曾育华的声音发抖,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夏天,她发现李小芳在打听父亲和哥哥的事。那个清秀的女工总是在下班后徘徊在厂办附近,还旁敲侧击地打听仓库的事。当时的她觉得这个农村来的打工妹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打探领导的私事。
"所以你威胁她?就因为她在查一些不该查的事?"葛志英的声气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曾育华心上。她从未在这位老友脸上看到过如此失望的表情。
"我以为我是在维护家庭的体面。"她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黄的信纸,"那时候我们家在厂里很有面子。我觉得这种小工人打探领导的事,是在威胁我们家的体面......"
她还记得写这封信时的心情,那种趾高气扬,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是厂办主任的女儿,要好女孩就该安分守己,别管闲事。那时的她坚信自己是在维护家族的尊严,是在阻止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惹事生非。可现在她才明白,正是这种所谓的"体面",成了罪恶的帮凶。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的声音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护士小张进来换了一次药,轻手轻脚地离开。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黎明前的湿冷。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陈警官打来的:"曾女士,我们在棉纺厂外围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地下通道。入口有很多儿童涂鸦,看上去有年头了。最奇怪的是,那些画都是一个样子:几个小人被关在笼子里。您以及家里人都在棉纺厂上班,不知道......"
曾育华攥紧了那封信,纸张在她掌心被汗水浸湿。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个地下室的样子。那是个秘密储藏室,表面上用来存放账本和重要文件。父亲从不让她靠近那里,但有一次,她偶然看见几个陌生人深夜出入。那时她以为只是些违规的货物交易,现在想来,那些深夜的脚步声,那些压低的谈话,似乎都有了新的含义。
"我知道那个地下室。"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
往事像褪色的老照片在脑海中闪现: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看见李小芳鬼鬼祟祟地在仓库附近转悠。当时她很生气,觉得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工在给他们家找麻烦。可现在她想起来,李小芳脸上的表情不是好奇,而是恐惧。那个总是温温柔柔的女孩,在看到她时浑身发抖:"育华姐,有些事......你真的知道吗?你父亲他们......"
她刚要开口,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曾育华回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清明。
"育华......"周慧芬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女儿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去救那些孩子......别让历史重演......"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去看看......仓库西边......那里......"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恐惧,"他们,他们还在用那个地方......"
话音未落,监护仪上的心电图突然变成了一条直线。尖锐的报警声划破夜空,打破了医院深夜的寂静。葛志英立刻按下紧急呼叫铃,同时娴熟地准备抢救。
"快,准备肾上腺素!"她大声喊道,一边按压心脏一边观察生命体征。但在内心,她已经知道,这很可能是周慧芬最后的时刻。那些被压抑了三十年的秘密,终于在生命的尽头爆发。
抢救室的红灯亮起,惨白的灯光下,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默剧。曾育华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这一切。母亲最后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那些她曾经以为是在维护体面的选择,那些她努力遗忘的细节,终于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陈警官的电话:"关于地下室,我要告诉你们的,远不止这些。三十年前,我亲眼看见父亲和一些人半夜在那里交易。当时我以为只是走私,但现在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孩子的哭声,那些深夜的脚步声,还有李小芳最后说的话......"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给医院的走廊投下一片诡异的红光。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像极了当年李小芳最后见到她时的样子。那个夏夜,那个她选择了沉默的夏夜,仿佛就在眼前。
曾育华望着月亮,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罪恶,不是穿上体面的外衣就能掩盖的。有些真相,不是选择沉默就能逃避的。而今晚,也许是她救赎的机会。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这个不眠之夜。一场迟到三十年的觉醒,终于开始。而在老棉纺厂的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正等待着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