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灯灭了。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漆黑。沈艳萍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粗糙的水泥墙上。地下室本就阴冷潮湿,此刻少了日光灯的光亮,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棺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混合着多年无人打扫的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角落里传来小君压抑的抽泣声。那个瘦小的六岁女童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沈艳萍能想象到她蜷缩在角落的样子,就像三十年前那些在仓库里看到的孩子一样,无助而绝望。
  "别动!"曾国强暴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谁也别想耍花样!我手里有枪!"接着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比划着手中的武器。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沈艳萍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显然这突如其来的断电也让他措手不及。
  地下室并不大,大约只有三十来平方米,但黑暗却让这个空间变得陌生而危险。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其余的地方都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中。沈艳萍能听见曾国强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在黑暗中走动时皮鞋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七十二岁了,她经历过下乡、下岗,还有丈夫的家暴。这些大风大浪她都挺过来了,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她试图在黑暗中辨认方向,手掌贴着墙壁慢慢移动。墙面很冷,还带着些许潮气,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里。这触感让她想起三十年前。
  那时候这个地下室还是厂办的储藏室,经常有人进进出出。她在更衣室里听其他工人议论过这里的秘密,说厂办在墙上挖了暗格,存放见不得人的东西。当时的她每天忙着应付自己家老头的臭脸,对这些传言她没有心思关心,也来不及关心。如今想来,或许正是这种刻意的疏离,让她错过了所有的警示。
  她的手指突然碰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那是一块略微凸起的砖,边缘有些磨损,摸上去和其他的砖不太一样。沈艳萍的心跳加快了,她记得当年的流言:暗格就在通风口下方的第三块砖。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记得这个细节。她仔细摸索,果然感觉这块砖有些松动。
  "我说了别动!"曾国强的声音更加歇斯底里,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野兽,"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人,就是不明白有些事情不该管!"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移动,时远时近,让人分不清方向。
  沈艳萍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推,那块砖应声而落。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想咳嗽,但她硬是忍住了。
  "是谁!"曾国强惊叫起来,声音里带着慌乱和愤怒,"在找死是不是?"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但在黑暗中,他显然无法准确判断声音的来源。他的脚步声变得杂乱,伴随着低声咒骂,像是一只没有方向的困兽。
  沈艳萍不敢耽搁,立刻将手伸进暗格。里面积满了灰尘,有蜘蛛网缠在她的手指上,那种黏腻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本破旧的账簿,封面已经发软。当她试图抽出账簿时,一叠东西从里面滑落。借着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那是一些照片。
  最上面的那张照片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群孩子,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排成一排站在仓库的铁门前。那些孩子的眼神让她心里发寒——麻木、空洞,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有的孩子低着头,有的直视镜头,但都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沧桑。更令她震惊的是照片的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
  曾国强年轻时的样子她再熟悉不过。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个赌徒,而是厂办主任的儿子,人人眼中的金龟婿。照片里的他站在儿童身后,微微驼背,眼神躲闪,表情阴郁。这个姿势她太熟悉了,每次他做了亏心事,都是这副样子。她还记得厂里人编排他的顺口溜:"国强一驼背,准是有鬼怪。"
  "你们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黑暗中,曾国强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疯狂,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就像当年的李小芳,自以为发现了真相,非要管别人的闲事。可结果呢?没人相信她,就像现在也不会有tຊ人相信你们......"
  李小芳。
  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沈艳萍的心里。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早晨的场景,自己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从衣柜里发现那张纸条。李小芳的字迹潦草却坚定:"萍姐,我在仓库发现了可怕的事情,请你一定要帮我......"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作为车间的老人,她一向以遵纪守法、明辨是非为荣。李小芳曾经是一个朴实的女工,结果也学着他们出去跳舞结交男性,她不是很看得惯。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还是让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选择了沉默。她告诉自己这是在维护工厂的稳定,是在保护大家的工作。她把纸条撕了扔进了垃圾桶,她记得自己跟李小芳说,管好自己就行了。她确实一直这么说,也是一直那么做的。谁能想到,几天后,那场大火就带走了李小芳的生命。
  "你知道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沈艳萍的声音在颤抖,一想到照片上那些麻木的眼神,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们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曾国强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人性的嘲讽:"这些年,你们这些自以为正直的人,不也过得好好的?装什么装!当年你们谁不知道有蹊跷?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了闭嘴。刘阳为了嫁进曾家,你为了保住工作,育华为了家里的体面,一个个都装聋作哑。现在倒来装什么道德标兵?"
  "阿姨......"小君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冷静,"那个姐姐又来了......"
  沈艳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地下室里明明只有她一个女人。黑暗中,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小芳最后一次来找她时的样子。那是火灾前的下午,李小芳的头发还是湿的,大概是刚洗完澡。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与绝望:“萍姐,求求你帮帮我”
  "小芳,你要懂规矩。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管太多对谁都不好。"她的内心重复着当年自己说过的话,那种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现在听来是那么刺耳。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这个年轻女工,却不知道正把她推向死亡。那天之后,李小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大火吞噬了一切。
  黑暗中,沈艳萍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照片。纸张已经变得发脆,边缘有些卷曲。她的指尖触到了照片背面,似乎写着什么字。她努力辨认着,借着微弱的光线:"1993年7月,第三批,十二人。"她的手开始颤抖。第三批?那么之前还有多少批?又有多少孩子从这里消失?
  突然,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像是有人在楼上走动。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在空气中形成一片薄雾。曾国强立刻慌了:"谁?是谁在上面?"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镇定。
  "阿姨,"小君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们来了好多人......"
  沈艳萍感觉背后一阵发凉。在黑暗中,她仿佛又听见了李小芳的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她的记忆深处响起:"萍姐,这世界上,难道规矩就比人命重要吗?"
  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是啊,她当年以为自己最懂规矩,最明白事理,可到头来,她的明哲保身换来了什么?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无数孩子的痛苦,还有自己内心永远的愧疚。她以为保持沉默就是明智,却不知道每一个明哲保身的决定,都可能成为罪恶滋长的温床。
  现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明白:有些规矩,本就该被打破。有些沉默,本就该被终结。正是那些所谓的"规矩",成为了罪恶最好的庇护所。而她们这些明白事理的旁观者,又何尝不是帮凶?
  天花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在这个漆黑的地下室里,一切都将被揭开,一切都将真相大白。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选择沉默。她要为当年的软弱赎罪,为所有消失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就算迟到了三十年,真相也终究要大白于天下。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