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的职位是孙磐给他的,而孙磐在做主考官前并不是他的老师。谁会去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认识时间那样短的人。了解孙磐为人的大多是如她一般在宫中听学之人,而那些科考上来的,除了挂有学生头衔,与他私交不熟。“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考上,怎么做得了太子太傅的学生呢。孙先生平日少与人来往,我又怎么敢……”“我认识老师很早,不是师兄你想的那样。他少与人来往是避嫌,愿意推你去要职是因为赏识。”说什么都晚了。人与人的交往若没长嘴,大多会后悔。
律刑司大牢潮湿昏暗,草垫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汝安眉头紧皱,她挡到林笙身前,劝她不要进去,林笙摇头,叫她留在外面。
“掌使不要待太久。”
她替她戴上帽兜,退几步站在门外。
提灯的是律刑司守牢人,年纪中年左右,虽不垂着头,但脸上没有表情。
没有谄媚,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任何……生气。
他白的不正常。
“贵人在好奇小的吗?”
林笙不知不觉盯了他几秒,已然被察觉。
“只有朝臣和重犯会被关在律刑司大牢,看牢的都是不要命的。我们在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无别的牵挂,在这里赎罪罢了。”
他说的罪并不写在律法上。
世界上有两处可以度人,一是寺庙,一是自牢。
律刑司大牢的守牢人是第二种,他们有心中过不去的坎,自断自罪,佛度不了他,只能让他自己度自己。
大多人会选这种自虐一般的地方。他们拿着正常的俸禄,但花不出去。
“就是这间。环境不好,贵人身子会吃不消,尽早离开。”
律刑司大牢的蜡烛中有让人绵软无力的软筋散,量极少,犯人们可以正常站立行走但绝无还手能力。
“师兄。”
林笙摘下帽兜,对倚在墙角的人轻声唤着:“师兄,是我。”
“阿笙?”
王烨本也不懂武功,软筋散让他很少有时间能不费力的站立,见林笙来,硬撑着无力的腿向她靠过去。
“不对,是林掌使,我这一身太脏了,我们就这样说吧。”
他走几步便停下,林笙本想让他靠近一点,王烨怎样也不向前一步。
“老师……孙先生怎样了……”
“老师递折子辞官还乡,陛下并未为难。师兄你到底为何……”
“为了一个女人。我很没出息吧。”
王烨揪扯自己的衣角,努力掩饰自己此时的不堪。
林笙转身倚着墙坐下,不再看他,尽力保一丝体面。
王烨平日衣装端正,从未有凌乱,事务再忙也不会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潦草。如今这副样子难以接受亦正常。
君子正衣冠,他时刻记在心上。
“她对你一定很重要。”
林笙虽不懂情爱之事何以要王烨这样端正的人行差踏错至此,但这师兄对师门中人一向极好,她不信他没有难言之隐。
“这时候也就你还愿意来同我说这些。”
王烨倚在另一边,两人隔着牢门开始说起他的往事。
他的出身不高,家中几代的积累和父母日夜劳作供出一个榜眼,全县都当做喜事。
唯独与他有婚约的姑娘家当这事是坏事。姑娘家经商,本是比他家富裕许多,姑娘父亲觉得这样刚刚好,一人有功名,一人有钱财,日子定会好。
谁知他一举中第,高至榜眼,或许觉得再也拿捏不住他,姑娘在他未能回乡的一年被人设计娶回去做了妾。
正妻善妒,姑娘有身孕时被扫地出门,流浪街头,孩子没了,身子更是亏的厉害。恰逢金雀楼老板娘去各地招揽新人,姑娘善舞,为着一口吃的将自己卖到金雀楼。
老板娘看重的不是她的舞技,一个身体孱弱的人再擅舞又能跳出怎样的花来?
但那孱弱的样子实在惹人怜,不失为卖点,反正价钱不高,怎么算都不亏。
就这样,本隔着天南地北的二人都留在了垣来城中。
王烨不好玩乐,同僚盛情,他应和而去。
在金雀楼中看到了养好身子,舞技出众的姑娘,在二楼,那不是他能上去的。
寻着机会,二人相见,泪如雨下,奈何金雀楼从不关门,姑娘们更是不自由。
王烨掏空自己攒的钱包她一个月,两人浓情蜜意,像在家中时一般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一个月结束时王烨再拿不出钱财,姑娘又被别人包去。
那人动手动脚,他假装看不见,回到家后却辗转难眠。
“林掌使,你知道那种无力感吗?我们本就阴差阳错的错过,险些阴阳两隔。我纵不愿碰她,可……我不能不想她。能在垣来城再见,已是恩赐。”
“师兄为何不同我们说呢。老师、殿下、我,其他师兄弟们,总也能凑出些钱来。”
“你还不知道文人吗?一边沉醉歌舞,写着诗篇赞美盛世之乐,一边说,那些是下等。我怕你们瞧不起我。孙先生的学生大多是如你一般,家世显赫,又怎么懂我的拮据和无奈呢。”
“盐铁局……”
“你若动作快,便继续往上查,我不懂矿石之事,但我知道我并非第一个在督察上作假的人。”
“铁山镇的矿石是我朝唯一可以制作军械的矿石,每年九成入国库用于军备和更换军械,一成经由皇商流入百姓间,其中大多会被买走做些兵器,因为工艺复杂,量极少。我查过簿子,没任何问题。”
“八成,或者七成,大约只有这些入国库充军需。一成固定经由皇商流入民间,剩下那一成或两成的缺一直是不同的矿在补,你们查到的时候是铜,我在职时也是铜。”
王烨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初入职时见过用别的矿冒充,以为历来如此,并未深究,又是个读书人,不认识那些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没得查以前到底是用何物顶替……但是按照这个来算,如果有人拿这批被换走的铁矿制作军械,至少已经……完整的将损耗军械全部换过一遍,甚至更多。”
“大家都知道盐铁局是肥差,第一年我拒绝收铁山镇的钱,但也不认识那些矿有什么不同。第二年为着她的事收了钱,更是不能认得有什么不同。”
“从未想过将此事上报吗?”
“阿笙,没有用的,不管你将记录写的再详细,都会在第二年上报时换成有人想要的那种样子。不会有人明着告诉你要怎样写,但为官的还不知道自己要知趣吗?”
至于王烨为何不告诉孙磐,林笙大约有估算。
他定然怀疑过孙磐是不是那个将记录替换的人。
督察的职位是孙磐给他的,而孙磐在做主考官前并不是他的老师。
谁会去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认识时间那样短的人。
了解孙磐为人的大多是如她一般在宫中听学之人,而那些科考上来的,除了挂有学生头衔,与他私交不熟。
“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考上,怎么做得了太子太傅的学生呢。孙先生平日少与人来往,我又怎么敢……”
“我认识老师很早,不是师兄你想的那样。他少与人来往是避嫌,愿意推你去要职是因为赏识。”
说什么都晚了。人与人的交往若没长嘴,大多会后悔。
被tຊ林笙发现那日,王烨本要带那姑娘走,两人自此隐姓埋名,他能接受她也好,不能也罢,这一生已纠缠至此,至死方休。
而褚申策点了金雀楼中最贵的茶水,一楼台子除过年或大庆外只为这样的客人开演。
姑娘想再跳一次,在这个除了皇宫外,东陆最好的舞台上舞一曲,自此再不为外人起舞。
王烨心软应允,算时间待她跳完再走也不迟。
但当他看到林笙时,便知自己走不了了。
于是他将金银细软悉数交给姑娘,送她出城,再不相见。
“你又是何苦。”
“我若走了,孙先生便走不掉,太子殿下也会被拖累。我造的孽,何苦要这些待我不错的人来还呢。”
“林掌使,阿笙,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元狩廿年,我科考入朝,你一舞得垣来城百姓传国朝后继有人,元狩二十二年,在宫中行走时你已是经书殿中继长公主又一女学生。你若不入后宫为女官,此时的朝堂,定然有你一席之地。仕途亨通,该有多耀眼。”
“那日你见我,思及殿下和老师,放弃出逃的机会。我亦在见太子殿下时,甘愿放弃你们眼中的亨通。临江林家十五口,只我一人活着,他替我报仇,我欠他十五条命,除了入女官局帮他外,不知道要怎么还呢。”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
“有天时地利,谋个人和而已。”
铁山镇牵扯出盐铁局一事大多板上钉钉,就算东望帝不怒,按律也是下狱或者死刑,东望帝决心以儆效尤,涉事官员便不可能有侥幸。
王烨作为督察,明知事关一成以上矿石去向,仍然刻意隐瞒,无可饶恕,死刑。
“如果他当时愿意开口,不至于到今日。”
“根本上是官员们不信任上司,他太谨慎了,反倒万劫不复。”
王烨贪墨的银钱是自己交代清楚的。钱财入府方式多样,无可查证。
褚申墨早就将铁山镇矿工悉数换过,负责开采的人也换过。利诱、威逼使劲浑身解数,拿到的证据却指向已经死透的赵合。
“这不就是结案的证据吗?”
“他最大的可疑之处是他连皇商都不是,只是山脚下的商人,做大至此,垣来城无人知晓。每级官员瞒报是一回事,有人撑腰是另一码事。最不解的,他如何将民用矿售卖权拿在自己手中,又是在替谁为历任盐铁局督察行贿。”
林笙早就在奇怪,为何初到铁山镇时大家都默认矿石生意是赵家的,而明知他们是皇商却不带他们去当地的盐铁局分部办理购买事宜。
那时当这是线索,随着赵合的死变成了新的疑点。
按照这样查,这些年在铁山镇买矿的皇商,也得查。
刚开始便让孙磐被牵连回乡,律刑司掌司入狱,再查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乱子。
但事已至此,总得知道那些被替换的矿石到底去了哪里才行。
“这比夺嫡还恐怖。”
褚申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看着远方,那是孙磐家乡的方位。
他认字后一直是孙磐在教,早就视为半个父亲,如今他走了,还有谁能那样坚定的支持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