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夏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疼得她双眼泛湿,她尝试着把那只裹着石膏的手朝上抬了抬,换个姿势缓解痛苦,嘴上却佯装轻松道,“没错,我告诉了他,他得到这个线索后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能为老友报仇,谁知道……”病房陷入沉寂,光斑随着窗外那株大杨树的摇晃,在辛夏打了石膏的手上来回游弋,像一条条梭巡的小鱼。倪殊搜肠刮肚地找安慰的话,左右掂量,却觉得不是轻浮了就是沉重了,总之就是不对味儿。好在床上那人没让气氛尴尬太久,她指一指果篮,“倪总,我也想吃个橘子。”
“我爸是这件案子的主办人。其实他本来应该回避的,但当时他专门给上级打了报告,写了保证书,所以才加入到821案的侦查小组中。”
“可是一晃半月,案子却毫无头绪。当时天网系统远未普及,凶手又是个很谨慎的人,没在现场遗留下任何线索,指纹和其它物证一概没有。此案又发生在白天,敏敏所在家属院的工人们都在车间上班,孩子上学,只有患了感冒的敏敏留守在家,故而也没有目击证人。”
“我爸快急疯了,半个月没着家,在方圆几公里的小区挨家挨户排查,可两周过去,却一无所获,只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提供了唯一的一条线索。那孩子说,案发当日自己在阳台上看到对面家属院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
“这线索聊胜于无。孩子年龄小,有时候连现实和想象都分不清,而且即便他说的是事实,可嫌犯的脸他都没看清楚,又有什么用处?”
“那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我爸瘦了一圈,萎靡颓废,经常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和战友的旧照发呆。我心里难过,为他也为敏敏,所以有一天放学后,溜去了爸爸的办公室,偷看了821案的犯罪现场照片。”
“那些照片凌乱地贴在黑板上,最中间一张是敏敏。她生前是个顶爱美的姑娘,喜欢花裙子和水晶凉鞋,可是照片上却只剩下了一具形貌怪异的尸体。”
“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敏敏戴了一顶暗红色的帽子,后来看仔细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她被揭开的头皮。不过这并不是她死亡的原因,敏敏是窒息而死的,死后,尸体被凶手用一根皮带挂在衣柜中。”
“她的个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所以尸体在衣柜里呈蜷曲的姿势,膝盖弯折,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叩拜。”
“也就是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刹,我明白了敏敏爸爸为什么要选择自杀。精心养育的女儿最后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任谁都无法承受吧?他的懦弱,或许只有自己可以审判,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说到这儿,辛夏的眼神有些发直。
倪殊知道她想起了辛传安,想起了她自己一边懦弱地苟且偷生,一边却饱受煎熬。他于是轻嗽一声道,“你在照片上看到了什么?”
“一顶尖帽,很奇怪的尖帽,”辛夏回神,目光直落在倪殊脸上,“边缘毛躁,布料粗糙,帽顶是手工缝起来的,尖尖的,像出殡的孝帽,又没有那么规整......”她回忆着,忽然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帽子,一直到前几日他找上我,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半截裤腿。”
“裤腿?”
“对,那个人把裤腿缝成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遮盖他头皮上的疤瘌。不过当时我根本看不出来,照片上只现出一个尖帽的影像。它就那样飘在衣柜外面,下面仿佛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我能想象,他正在微笑看着自己的‘作品’——敏敏的尸tຊ体。”
“你把你的发现告诉了辛队?”倪殊犹豫着问道。
辛夏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疼得她双眼泛湿,她尝试着把那只裹着石膏的手朝上抬了抬,换个姿势缓解痛苦,嘴上却佯装轻松道,“没错,我告诉了他,他得到这个线索后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能为老友报仇,谁知道……”
病房陷入沉寂,光斑随着窗外那株大杨树的摇晃,在辛夏打了石膏的手上来回游弋,像一条条梭巡的小鱼。
倪殊搜肠刮肚地找安慰的话,左右掂量,却觉得不是轻浮了就是沉重了,总之就是不对味儿。好在床上那人没让气氛尴尬太久,她指一指果篮,“倪总,我也想吃个橘子。”
倪殊剥了一只递过去。
辛夏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口腔顿时被酸涩充溢,没有一丝甜头。
“我爸头七那晚他找上门来了。我当时还没睡,忽然听到门锁咔嚓一响,看到一条影子钻过门缝。我的第一反应是爸爸回来了,他经常晚归,所以我妈总是把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外面的花盆里。我一下子就哭了,但又怕惊动亡魂,于是悄悄地爬到床尾,屏息凝气朝客厅看。”
“站在供桌前的人不是我爸爸。那个男人瘦得皮包骨,身材嶙峋,就像一株奇形怪状的树。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比这次见到的要新得多,顶端被缝成一个尖角。”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我爸去世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找他,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个犯下了两起命案的凶手,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市局家属院,找上我们。”
“我当时整个人懵了,等反应过来,看到那男人正在用手帕擦拭着我爸的遗像,一边擦,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映在玻璃上的神情很真诚,绝非假装慈悲,可是擦到最后,他吐字清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我杀了你,现在又要杀你老婆和闺女了。”
“我听了之后仿佛当头捱了一棒,彻底从迷茫中惊醒,可惊恐之下,心里却乱成一团,各种念头纷沓而至,不知道是先去妈妈的房间把她叫醒,还是去厨房拿刀自卫。举棋不定间,那人却回过头,朝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藏在帽檐下,只露出瞳孔的两点白光,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但被那两道目光一盯,我的头皮登时便麻了,脑袋里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跑’。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慌忙间把被子也踢到地上,惊动了外面的人。他愣了下朝卧室走过来,我匍匐在地,看那个身影一步步靠近,吓得手脚冰凉。”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后背不知被什么戳了一下,我差点叫出声,回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敞开门的衣柜和挂在里面的......一件暗绿色的碎花连衣裙。那裙子是我和敏敏一起去买的,一人一件,她当时开玩笑,说穿上一样的裙子,我们俩就更要被别人说是亲姐妹了。”
“我和敏敏长得其实没那么像,但因身形和头发大差不差,又整天黏在一起,所以常被人认成两姐妹。我看着那条自敏敏死后我便再没有穿过的裙子,那条被敏敏的死亡定格在犯罪现场照片上的裙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无声无息地爬进柜子,拿起碎花裙罩在身上,模仿照片上敏敏的姿态,半跪下来,脑袋耷拉在胸口前。”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从头发下偷窥外面。他在衣柜前站住,耷拉下来的手几乎贴上了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却发出呜呜的哭声,慢慢蹲下,五指扣住我的头顶,不住地哆嗦。”
“‘你不是她......’他哭着说出几个字。我听了心里一惊,以为他识破我的计谋,以为我今天也会像敏敏一样死在衣柜里,可是他却移开手,缓缓起了身。又过了几秒,他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消失在黑暗里。”
辛夏叹了一声,捏着一瓣橘子自哂,“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晚是敏敏救了我,她在背后戳了我一指头,让我想到死里逃生的法子。”
倪殊皱眉想了一会儿,“‘你不是她’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到底有没有发现你不是敏敏?”
“我不知道,”辛夏摇摇头,“我事后也琢磨来着,可是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想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活着,再也不去多管闲事。”
她看倪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轻轻一笑,“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和我妈吗?我爸死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把尖帽子这条线索告诉他的同事,所以当我去刑警大队找他们,说杀死敏敏和杀死我爸的是一个戴着尖帽子的人的时候,压根没人相信。当时我正是横冲直撞的年纪,一时悲愤,就决定自己去找凶手,所以我爸死后的几天,我每日都拿着尖帽的绘图,在他丧命的那条胡同附近转悠,看到人就上去询问,希望能找破案线索。”
“你暴露了自己,也暴露了自己的能力,他发现了你在找他,所以才决定斩草除根。”倪殊望着辛夏,慢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