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在看她。
李欢迟心中默念,走到陈初平身边,将水喂他喝下,又从他上衫撕下一块布浸了水盖在他脑袋上。
在等待太阳彻底升起来的这段时间里,李欢迟寻了些野果聊以充饥,陈初平就坐在树下,看她来来去去,其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天亮后,顺着溪流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总算是寻到一个猎户的木屋,她探查过,大概是昨日的狂奔让他们偏离了主道,从这里到人多的地方都很远,最好是能找人帮忙。
这个木屋并不大,看着也有些简陋,窗户纸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就是木板上挂着破布遮着,门也合得不是很严的模样,但李欢迟还是郑重地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么。”
屋里静了片刻,有人咳嗽了一声,才缓缓应道:“谁啊。”
脚步声接近,木门吱嘎作响,开门的人看着七十来岁,须发斑白,佝偻着背,面色倒还红润。
“我家公子在附近狩猎,却不想被猛兽所袭,重伤难行,还请老人家借个人手,去请人救治,事后必重重酬谢。”
还好陈初平穿的猎衣虽然华贵,但没什么特别的标记,李欢迟随口诌了个理由,向老人请求道。
其实她有些没底,看这位老人的年纪,房屋前后也没有骡马一类的交通工具,行动能力堪忧,求他帮忙,不如她自己去。
对了,她将陈初平托付在此,自己去附近的县邑通知人来救,还方便她乘乱离开。
她刚才真是有些死脑子了。
看老人犹豫的神情,李欢迟改口道:“若是不方便,请老人家暂时收留我家公子,做些吃食给他,我自去请人回来就好。”当然让人帮忙不能白帮,她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想着不惊动人跑路,也没将陈初平赐给她的东西带着,浑身只有手腕上一只墨玉镯子看着值些钱。
她试着取下,可玉镯这种东西没一点柔韧性,当初戴上去容易,取下来却有些困难,她试了半天,硌得骨头生疼也没取下来。
陈初平半倚着她,听她那话,又垂眼看她想将玉镯取下,眼神中蒙上一层阴霾。
“不用去,一会会有人来。”他一只手握住李欢迟带着玉镯的手腕说道。
李欢迟知道他失踪了一夜肯定会有人满世界寻找,可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能指望别人找来么?再说就算最后真能找到,他这身子也是经不起拖的。
“哎,先坐进来说话吧。”老人看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咳嗽了两声,侧身引他们进屋。
木屋简陋,却有些自己做的家具,比起外表,内里倒是温馨宜居的模样,如果冬天不大冷的话,常住在这也没什么。老人在门口的灶台处忙着做吃的,李欢迟扶着陈初平坐在一张小桌旁,他忽然开口问道:“老人家是一个人住么。”
“原是和儿子一道,这不是陛下发兵许国,便应征去了前线。”
李欢迟嘴角抽了抽,有些事的因果真的冥冥中注定了,如果今日这老人的儿子还在这,就能帮忙更快搬来救兵,现在每拖一刻他的伤病就会恶化更多。
再者前线将士还在为他拼搏卖命,他在后面游猎玩耍被刺,如果因为这事耽误治疗挂了,留在史书上必然是贻笑大方的一笔。
陈初平也滞了一瞬,又自嘲般说道:“陛下苛征暴敛,让您这样岁数的老人还要经受骨肉离散之苦,真是该死。”
老人还在忙着手里的事,笑道:“您这话可别让别人听了去,我那儿子,是自己想赚军功才去应征的。”
“战场不祥之地,若非生活所困,哪用以命相搏?”
李欢迟当他是烧糊涂了,在这骂自己。
三人之间静默了片刻,等老人端着两只碗出现在屋门口时,脸上却还是一副温和的表情,他将两碗面放在两人跟前:“此处为皇家林苑,公子在此狩猎,想必也是显赫出身,不知公子听没听过文王征奚。”
“先王征奚,大军围奚国都城陆渑三月,陆渑之民自俘奚王而献,王削奚为县而迁其民。”陈初平看着面前的面碗说道。
“老夫便是奚人,从前还是奚国上卿柳叔平的门客。”
李欢迟吓了一跳,还好没给这老人说明陈初平身份,不然人家报国仇便在此一举。
看着陈初平和李欢迟沉默的模样,老人朗言笑道:“虽然奚是我的故国,但奚地原还是郢国国土,老夫虽忝列国士,却并不曾想过重复故国。”
他笑得开朗,又咳嗽了两声:“难得今日有人能听老夫说这些事,告诉你们也无妨。奚国经灵王、襄王、厉王三代,外戚干政,文官弄权,贵族横征暴敛,末代的哀王更是沉迷声色,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便不是文王征讨,国亦从内自破矣。民愤而越宫墙,俘奚王,便是此由。”
陈初平松了一口气:“原是听说奚国内乱,却不想奚国百姓怨望如此。”
“自然。”老人抚须:“大舜后天下乱了这数百年,哪里没有战火呢,老夫虽是奚人,却在辰国过了这半辈子的太平,若说老夫还有半分故国情怀,不仕仇国,聊此一生。却不会阻拦着后人为家国卖命。”
李欢迟听着他们说话,有些新奇,她从没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过怀疑,却忽视了这地方不止辰国一个国家,乱世之中,他们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当初秦王扫六合,都快统一天下了还有张良荆轲这样逆大势而上的刺客,陈初平这边只会多而不会少。所以他遇刺才那么平静嘛?
辰国看着风平浪静,百姓安居,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言谈间,一碗面便吃了下去,老人又抓了些自家常备的退烧土药下锅熬着。
陈初平吃过东西看着脸色稍微好些,李欢迟将他扶到老人的床上靠着。
这老人似乎没有敌意,既然他自己说会有人来,那便是他的决定,她送这一程也算是仁至义尽。
她借故洗碗出门,将碗放在木盆中泡着,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准备寻路离开。
这一眼却让她心中一惊。
这木屋傍溪而筑,四周却没有什么道路,蒿草丛深处,正有三人骑马往这边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