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请求他们定成轻微伤的。”赵顺奎说道。耿耕露出狐疑的表情,便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调低。赵顺奎深吸一口气说道:“因为我不想让林医生蹲监狱。他是把我捅伤了,但是这一刀我算到绑匪头上了。林医生被害得老婆孩子都没了,我不忍心看他再蹲监狱!”耿耕看着赵顺奎若有所思,这个老实善良的男人真的可能是绑匪吗?还是因为我找不到真凶,才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杨文竹接受了陈晓莲送的画笔和画板,第一天画了草地和鲜花,第二天画了蓝天和白云,第三天画了一片蓝色的湖水,第四天画了天鹅。
陈晓莲给赵顺奎找到了那套去和人谈生意才穿的衣服,放在床上,然后把银行卡放回到装着户口本的收纳袋里,放进衣柜中间的抽屉里。
“咱们想得简单了。如果咱们真去自首,咱们留下的这点钱怎么够小满生活?”
陈晓莲轻轻一推,抽屉自己就慢慢关上了。她摸了摸衣柜的隔板,然后轻轻关上柜门,好像劲儿用大了会弄坏柜子。她非常喜欢杨英明家这套实木家具,两三天就要仔细擦一次。
“你说你瞎逞什么能?咱们麻烦已经够多了,你还招惹上林医生,还得去派出所解决问题。你说那里面全是警察,万一你说错一句话让人怀疑怎么办?” 陈晓莲说着又焦虑起来,“还有,这次就算你命大。万一你被捅坏了怎么办?小满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应付下面那两个姑娘?”
“我知道。”赵顺奎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可是如果当时捅的是杨英明,两人结了仇,杨英明不一定会放过林医生。也许林医生就会被判刑,那咱们的罪过就更大了。再说林医生老婆孩子都是因为咱们死的,让他捅一刀出口气也算赎罪了。”
陈晓莲叹了口气,这些话她听了无数次,她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又会难受,好像永远有一块棉花堵在心里,吸收的血越多就越沉重。可是每次挤干了,它还会继续吸血。
“你也要拿好火候,要是让人看出来了,咱们可就是好心没好报了。”陈晓莲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出了卧室,很快客厅里传来了诵经的音乐。
午后时分,赵顺奎拿着伤情鉴定书赶到派出所门口,杨英明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赵顺奎看了看周围,问道:“林医生来了吗?”
“谁知道来没来?”一提林启峰,杨英明瞬间黑脸,“反正还有十分钟,到点不来我直接进去找民警,让他们按抓逃处理。”
“老杨,你消消气,咱们先进去。”
两人一走进派出所就看到了林启峰。他脸色发黑,面无表情地坐在派出所等候区的椅子上。周围人来人往,而他纹丝不动,就像一根干枯的木头杵在那里。
杨英明大步流星朝林启峰冲过去。林启峰见到他也立刻防备地站起来,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光。
果然,两人一接触就爆发了肢体冲突,杨英明先是拽住林启峰的胳膊,让他给赵顺奎道歉。林启峰反手将杨英明推开,差点将他推倒。
赵顺奎急忙赶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你把人捅伤了,不道歉还耍横!”杨英明怒道,“老赵,等会和民警说,不接受调解,就让他去蹲监狱!”
“我就是蹲监狱也不会放过你!”林启峰瞪着杨英明,“这笔血债你迟早得还。”
“林医生。”赵顺奎急忙劝解道,“你和老杨都是受害者,你们就不要相互伤害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儿子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英明隔着赵顺奎指向林启峰,“你有本事找绑匪报仇!我女儿也被绑架了,你凭什么把火撒到我身上!我的火往谁身上撒!”
“和你有什么关系?”林启峰质问道,“绑匪为什么只给你打电话,不给我们打电话?因为绑匪就是冲你来的,是你仇家,林皓和黎露都是受你牵连才被绑架的!”
赵顺奎如芒在背,感觉这句话就是在说自己。
“你血口喷人!”杨英明指着林启峰的鼻子吼道,“我已经完全配合警察了!我甚至把商业机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他们了,我得罪了多少人,你还要我怎么样?”
“那你接到勒索电话为什么不报警?”林启峰盯着杨英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没做亏心事,你为什么不敢报警!”
“我有什么敢不敢的!”杨英明吼道,“我是想赶紧交赎金,赶紧把孩子接回来。”
“三家孩子被绑架了,你有什么权利自己就做决定!”
“闭嘴吧你!”杨英明用力挥了下手,“就算我报警,如果结果还是这样,你肯定也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为什么当时不去交赎金!你根本不在乎我干什么,你只需要一个撒气筒。你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怂包!”
“你再说!”林启峰终于忍不住,伸手抓向杨英明的领子。
“我说错了吗?你有本事就去找绑匪,你跟我们耍什么横!还拿刀捅人,你根本不配当医生!”杨英明也伸手抓住林启峰的衬衣。
两人扭打在一起,这时赵顺奎冲进来用双臂隔开两人。
“别打了!这是派出所!”赵顺奎急道。
此时两人都已经红了眼,在拼命拉扯,根本听不进去。赵顺奎也只好一直用力往外推,保持两人的距离。
他忽然感到手臂一阵剧痛。他再也无力支撑,暴吼一声:“都是我的错!都赖我!”
两人同时停止了动作,他们这才发现赵顺奎手臂的纱布上浸出了一大块血迹。
伤口迸裂的疼痛一阵阵冲击着赵树奎的大脑,但他心中却生出一丝快意。
因为他恨自己。
他跌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闭着眼睛说道:“都是我的错,都赖我。就不应该让孩子们来我们家。他们是从我们家走后才出了意外,我们一家都很难受。出事到现在,我们没睡过一个好觉。我们不敢和小满说,前天晚上被她知道,昨天哭闹了一整天。她埋怨我们,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林医生,如果那天不是我,老杨就没命了。我每次想都后怕。一步错步步错,有一个能中途悔过的机会多不容易!你们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后悔都来不及啊!”
“你有什么后悔的?”
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赵顺奎瞬间汗毛倒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发现耿耕正盯着他看。他感觉对方的目光就像高温激光,穿透皮肉,灼烧着他的灵魂。他不能露出一丝马脚,绝不能再让耿耕怀疑他,因为他已经没法再应付一次上门搜查了。
“你们聊什么呢?你有什么后悔的?”耿耕又问了一次。
“是啊,我后悔死了。”赵顺奎赶紧解释,“那天孩子们来我们家玩,我应该亲自把他们送回去。都怪我们当时心里只想着小满,没考虑到孩子们,所以才出了事。”
“你家是单排小货,也坐不下这么多人啊。”耿耕随意地说道。
赵顺奎却听出弦外之音,他强装镇定地说道:“这么一说还真是,人不能坐到斗里。可是村里那么多人家都有车,我找个人借一辆也行。”
“老赵,谁都没长后眼,别跟自己较劲了。再说你们还要照顾小满呢。” 杨英明走到耿耕面前,“耿警官,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耿耕回答道。因为林皓母亲在队部跳楼自杀,全队都被记了大过。之后林启峰又在追悼会上持械伤人,因绑架案而起的流血事件接连不断,这次他过来就是盯着他们,不能再出事了。
这时民警走过来,把他们带进了调解室。耿耕也跟着进来,进门前拍了拍赵顺奎的肩膀,赵顺奎的心跳一下漏了半拍。
听民警宣布伤情鉴定是轻微伤,耿耕立刻表示了疑惑,还要打电话给司法鉴定中心问问。
“是我请求他们定成轻微伤的。”赵顺奎说道。
耿耕露出狐疑的表情,便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调低。
赵顺奎深吸一口气说道:“因为我不想让林医生蹲监狱。他是把我捅伤了,但是这一刀我算到绑匪头上了。林医生被害得老婆孩子都没了,我不忍心看他再蹲监狱!”
耿耕看着赵顺奎若有所思,这个老实善良的男人真的可能是绑匪吗?还是因为我找不到真凶,才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着?
杨文竹接受了陈晓莲送的画笔和画板,第一天画了草地和鲜花,第二天画了蓝天和白云,第三天画了一片蓝色的湖水,第四天画了天鹅。
黎露每天靠在垫子上看小说,她的伤腿还不能动,只好锻炼另一条腿。她从小练习跳舞,身体上的疼痛和磨练对她算不了什么。
从她得知杨文竹配合绑架之后,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除了心情不好或者身体疼痛到不能忍受的时候,用骂杨文竹的方式把垃圾情绪发泄出来。而每次杨文竹都是道歉。
陈晓莲每顿饭都做她们喜欢的食物。衣服也是一买就是三件,三个女孩一人一件。
赵顺奎和陈晓莲还是经常去陪杨英明和马红蕾。杨英明的劲儿终于上来了,他每天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有一次打听到有个刑满释放人员住在附近村子,于是打上门去要搜查,和对方打了一架。
赵顺奎赶过去,看到被脑袋被打成血葫芦的杨英明,红了眼,拿刀就要和对方拼命。陈晓莲跪着阻拦他,让他想想孩子们。
这个说漏了的“们”一下子让赵顺奎惊醒过来。他立刻去查看意识模糊的杨英明,好在杨英明似乎没听见。
如果杨英明当时听见了怎么办?赵顺奎不敢想。
赵顺奎越来越喜欢做好事,比如去别村快递站取快递的时候,会把村里所有人的快递都取回来,然后挨家挨户送过去,以此缓解良心上的不安。
陈晓莲则是越发虔诚地烧香拜佛、吃斋念经,每天的功课都不落下。赵小满住院做第二期手术,她不上班的时候要么在家照看两个女孩,要么去寺庙当义工,要么就是在陪马红蕾。
杨英明还有姐姐和母亲,心里有苦可以向她们诉说。但是马红蕾没有亲人了,无人可以倾诉。陈晓莲认为自己必须扮演这个角色,否则把马红蕾憋出好歹,她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警察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了。林皓追悼会以后,耿耕还和杨英明保持联系,但只是例行公事。一周查不出来,一个月查不出来,一个季度查不出来,从闷热的夏季到萧瑟的深秋,答案早就写好了,只是没人愿意念出来。
也许时间长了,他们就能接受孩子不在了的事实,就能重新开始生活,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弥合。赵顺奎和陈晓莲每天都在这样祈祷着,他们还在祈祷,也许时间长了,两个女孩也能慢慢接受她们的现实。
耿耕站在某郊区刑侦支队的走廊里,看着远方的山影。一个男人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和他握了手,说他可以进去问问。
这里刚刚破获一起拐卖妇女的案件,耿耕听到消息后立刻赶过来。这几个月不管哪个单位,只要破了类似的案子,他都要过来问问。现在很多支队都知道了有个找失踪女孩的警察。
很多嫌疑人为了立功,都说自己见过或者知道有两个女孩被卖了,可一旦让他们从十张照片里挑出两张,他们就原形毕露了。
这次也不例外。耿耕收好照片,开车来到了北山口。现在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转转,不单是为了查案子,看看远处山脚下的城市小镇从一片工地到万家灯火,能让他感受到时间在流动。
时间过得太快,快到让他丢掉了很多回忆。
明天是休息日。耿耕把车停在观景台,支好车顶帐篷,摆好折叠椅、折叠桌和酒精炉,烧好一小锅开水,把羊肉片和免洗蔬菜放进去。
两个月前他发现这个观景平台,于是成了这里唯一的游客。只要是休息日的前夜,他都会过来露营一宿。反正家里也只有他自己,不如来这里透透气。
第二天中午,他把车停到公交始发站,和公交司机拼桌吃了碗刀削面,然后坐上公交车。
一路上他都在等着上乘客,今天不走运,直到公交车开进杨赵营村站,车里只有他一个乘客。他和司机告别,从前门下车,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杨英明。
杨英明怀抱着书包,不用猜就知道包里装着寻人传单,因为他也是。他走过去,坐在杨英明旁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热映影片的广告牌。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看着空寂的马路。
耿耕想为追悼会那天道歉。他不该埋怨杨英明没有及时报警,因为这段日子他看到了杨英明夫妇不顾一切地找女儿,这是巨大的痛苦驱使他们这么做的。而他则在这痛苦之上又增加了一道伤口。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那等于又把这道伤口撕开一次,而且除了有可能得到杨英明被迫的原谅之外毫无意义,说白了是个自私的行为。
所以他只能一直提醒自己,他没有资格生气,没有资格指责别人,更有没资格伤害别人。就算是无心之过,就算所有人都这么干也不行。这是他在三十八岁的夏天明白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利用自己的休息日调查这个案子,这也意味着他的工作时间已经被分配到其他案子上了,这一点他没告诉杨英明。
以一个刑警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能够侦破的可能已经几乎没有了,但他还在坚持。每个刑警都有背负一生的案子,他也曾幻想过由一起惊天大案来实现这个诅咒。事到临头才发现,真正让人走心的案子只和它背负的情感有关。
公交车来了。
时间过得好快。耿耕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整,三个孩子没赶上的那班车。
他从前门上车,杨英明从后门上车。公交司机认识他,朝他点了点头,拿起水杯喝水。他举着警官证和杨文竹的照片给车里唯一的乘客看,杨英明则向乘客派发寻人启事。
公交车走了。
耿耕和杨英明坐回长椅上,这次中间没有广告牌。
他们就像两个坐在干涸河床上钓鱼的人,可他们还能去哪儿呢?
耿耕瞥见杨英明的手伸过来,手指上夹了两只烟。
他已经戒烟很久,但还是接了过来。
起风了。
公路旁的玉米地发出整齐的沙沙声,这些早已死亡的庄稼晃动着肢体,驱赶着两个陌生人。
落叶扫荡着空寂的马路,天色尚早,但黑夜已经在路上了。
这片毫无生气的天地之间,唯一的生机就是烟头上忽闪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