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者很想问问勒蒙,当年十三岁离开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再被允许拥有“母亲”和“父亲”是什么滋味,创造出一个小生命却从此与他无关是什么心情。但是夏者动动脑子就能想到他的回答,无非是“孩子本来就应该给更高的力量抚养”“抛弃小家庭落后习俗是赛克托国人的骄傲”一类的场面话。才来这里没几天,夏者已经感受到了赛克塔拉城的空气中隐隐漂浮着许多言不由衷,它们如一层青青的苔藻般覆盖在昼间的井然有序和夜里的抵死狂欢之上,被所有人视若无睹,有意无意地避开。
夏者吃了一惊,他看向勒蒙,只见后者的脸上尽是不以为然。回想起刚才在奥秘宗,勒蒙见到阿丁时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还不如见到他的组长阿妮塔来得兴奋,阿丁看勒蒙的眼神更是全然陌生。夏者有满脑子的疑惑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平时那出众的口才此时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问道:“阿丁……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勒蒙没听明白夏者的问题,皱眉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噢”了一声,摇了摇头:“肯定不知道啊。为什么要知道?”
“可你是他的——”夏者刚想说“父亲”,随即想起来这个词在赛克托国是被禁止的。勒蒙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赶忙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勒蒙左右看了看同事们,见他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没有注意听这边的声音,才将捂住夏者的手放了下来:“我和他是今天才认识的陌生人,与你和他、导演和他、珊蒂和他、鸠山和他没有什么两样。”
看见勒蒙有些责备的眼神,夏者抱歉地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我刚来没多久,还不适应。”
“我理解。”勒蒙道,“但你要尽快改掉。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能会立刻被逐出城去。”
夏者郑重地向勒蒙道了谢,感谢他的提醒和帮忙隐瞒。勒蒙对他的反应还算放心,在座位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睛看向车窗外,奥秘宗的尖顶教堂正在呼啸而去。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夏者听见勒蒙轻声说:“我是十三岁才去的教会学校,对于血缘这种东西还有些概念。像阿丁这些出生在教会的孩子不会接受关于人类生殖和繁衍的教育,他已经不懂我是谁对于他的意义了。”
夏者看向勒蒙的侧脸,他卷曲的黑色头发在脸部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夏者听见他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不过,我是谁对他来说确实没有意义。如果他不是在我未成年还在教会时就出生了,大概我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夏者很想问问勒蒙,当年十三岁离开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再被允许拥有“母亲”和“父亲”是什么滋味,创造出一个小生命却从此与他无关是什么心情。但是夏者动动脑子就能想到他的回答,无非是“孩子本来就应该给更高的力量抚养”“抛弃小家庭落后习俗是赛克托国人的骄傲”一类的场面话。才来这里没几天,夏者已经感受到了赛克塔拉城的空气中隐隐漂浮着许多言不由衷,它们如一层青青的苔藻般覆盖在昼间的井然有序和夜里的抵死狂欢之上,被所有人视若无睹,有意无意地避开。
中巴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国安部。赛克塔拉新闻台隶属国安部公共宣传司,和负责新城民身份审核、安排居所、植入晶片等事物的人才交流司在隔壁楼。下车后,夏者接受了同事们的祝福并在楼下与他们道别——今天是他正式获得瞳孔晶片的日子。
夏者走进人才交流司的大门,坐电梯到了三楼。电梯开门,杰里已经站在那里等他。杰里的短发今天用海藻泥发胶向后梳得很整齐,嘴唇上植入的小胡须也用发胶捏成了八字形,看起来有些滑稽。见到夏者,她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职业微笑:“第一天上班,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大家都很照顾我。”夏者说道,“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想象。”
“等会儿植入晶片后,你就正式成为赛克塔拉城合法城民了。”杰里带着夏者向走廊右侧走去,“有了瞳孔晶片,一切都会方便很多——通讯、付费、玩游戏……哦对,你还终于可以乘坐滑翔车了,那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事情。”
夏者跟着杰里走过幽长的圆拱形走廊,国安厅里到处都是铝合金材质的银白色墙面,散发着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寒光。夏者小声询问杰里:“这个瞳孔晶片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你可以将它想象成一个放在眼睛里的微型意念端。”杰里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只不过瞳孔晶片不需要在手臂上贴合,而且因为离大脑更近,反应速度比意念端要快很多。”
“离大脑更近,是不是意味着别人可以直接通过晶片来获取我脑内的信息?”夏者故作天真地旁敲侧击道,他必须要弄清楚植入晶片后还是否能安全地和母国通信,“是不是无论我想什么,别人都会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别人都能看见?”
杰里失笑:“那还不乱了套了?我们每个人的晶片都是上锁的,外人无法探查。当然,除非你自己不锁,但没有人会不锁瞳孔晶片。任何人接入你的晶片——无论是否经过你的允许,都是一定会留下痕迹的,你一定会感觉得到。而且,非法入侵私人晶片是重罪,没人会冒这个险。”
“这个重罪……对任何人或者机构都适用吗?”夏者隐晦地问道,其实他是想知道政府是否会通过晶片监视个人。当然,无论杰里如何回答这句话,他都还是会另外留个心眼。
“当然了。隐私权是很基本的公民权利,这一点赛克塔拉城是做得很好的。”杰里边走边说,“没有任何人或者机构可以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侵入你的晶片,噢,当然,也有例外——”
夏者竖起了耳朵。
“当政府有理由怀疑你人身有危险,或者在从事非法活动时,会对你的晶片进行定位。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除此之外,你的晶片完全属于你自己,没有人能从你tຊ那里不被察觉、没有后果地获得任何信息。如果有黑客入侵,只要向网安司或城警司报告,他们就会尽全力帮你解决一切。”杰里说着在一扇深蓝色的铬金属门前停了下来,“夏者·G,你准备好植入瞳孔晶片了吗?”
夏者看见那扇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银黑色牌子,上面写着“修改室”。他点了点头,只见杰里往门的左上角瞥了一眼,一处绿色的小方块不知从何处显现了出来,方块闪烁了几下之后,门便“哧”地一声打开了。杰里带着夏者进入室内,房间很小,中央摆着一张铝合金椅子,椅子上放了一个黑色连体靠垫坐垫。在杰里的示意下,夏者坐进了椅子里。
“五分钟后见。”杰里对夏者轻轻颔首,退出了门外。
夏者被独自留在房间里,不禁提高了警惕,捏紧了拳头。他四下张望,房间约有五平方米大,四周的墙壁仍是反射着冷光的铝合金材质,整个房间的墙面和地面好似是完全一体的,连转角处都是圆弧状,除了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再找不到一处拼接的缝隙。门关紧后房间里是完全的死寂,连一丝机器运行的白噪音都听不见。
夏者完全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会有医生进来为他植入晶片吗?杰里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正在夏者胡思乱想之时,上次那个甜美而冷淡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植入对象,夏者·G;职务,赛克塔拉新闻台外勤主持人;举荐人,赛克塔拉新闻台总导演,派克·G;请确认身份。”
女声说到“派克·G”时,夏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全息投影,导演的脸在上面缓缓旋转着,一蓝一白两只义眼吓了夏者一跳。
“请确认身份。”女声没有感情地催促道。
“是的,我是夏者。”
“请确认信息全部正确。”
“信息全部正确。”
“夏者·G,你的集成视网膜接口系统(IRIS, Integrated Retinal Interface System)植入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即刻开始麻醉。为避免误伤大动脉,请切勿有任何动作。”
夏者听到一声很细微的齿轮声,继而觉得左脖颈一凉。他不敢轻举妄动,从墙面银色的反光里,夏者隐约能看见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纤弱的机器从他左手边的地板里伸了出来,正在动作灵巧地擦拭着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寒颤。三四秒后,夏者勉强在倒影中分辨出有另一个机器伸了出来,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脖子里,一根细细的针一样的物体沉进了皮肤,但感受不到一丝疼痛。还未待他反应过来那是麻醉针,夏者便骤然失去了意识。
风吹过乐瑞塔的脸,她双眼被蒙着,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听觉来判断身周的状况。她听着中城区鼎沸的热闹人声逐渐淡去,离她越来越远,最后耳畔只留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乐瑞塔心中那点认为自己还能逃出生天的火苗变得越来越微弱,就要被凌冽地刮过她面庞的风吹灭。
从腿下的触感和背后环绕着自己的“玛丽”的动作判断,乐瑞塔觉得她应该是在一辆摩托车上。摩托行进的速度很快,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乐瑞塔的脸上,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她很问川崎渚能不能让她背过来坐,这样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就不会这么疼。但是她的嘴巴被口枷给禁锢着,一个字也别想说出来。
不知道行进了多久,乐瑞塔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摩托车的速度才终于慢了下来。又前行了一小会儿,摩托车才完全停了下了。车将将停稳,乐瑞塔便被川崎渚拉了下去。
“在这里别动。”川崎渚检查了一下乐瑞塔的口枷,确认没有松动后便扯着她的手臂走了几步。乐瑞塔的双手被拉到身前,继而感到手腕相继一凉,两声咔嗒声响起。乐瑞塔不明所以地活动了一下手臂,听见手腕处传来了链条碰撞的哗哗声。她猜测自己应该是被拷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她扯了扯双手,手腕上的束缚物割得她生疼。
川崎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道去了哪里。乐瑞塔侧耳倾听,川崎渚走路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乐瑞塔摸了摸双手之间自己被拷在上面的那个圆柱形的物体,又用被罩在口枷里的鼻子使劲闻了闻,一股泥土混着腐臭的气味传来,手上也捏下了两片粗糙的外面裹着一层粘液的东西,很脆,一折便断了,留下一手黏腻和冰凉。
是一棵死树,她被拷在一颗死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