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明,声音都不曾停下。崔舒若仰头对望洒金的日出,细碎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瞧不见半点绒毛。“我赌赢了。”崔舒若喃喃道。而耳边又响起赵平娘的声音,“舒若,我们一会儿先回城吗?”和赵平娘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国公亲卫跪地低头的请示,“我等奉国公之命,接二娘子及郡主娘娘回府!”
窦夫人摸着崔舒若的头发,一下一下帮她顺下去,她动作温柔,似乎渐渐的抚平崔舒若心中的恐惧。
崔舒若的哭声也渐渐小了。
窦夫人轻轻拍着崔舒若瘦弱的脊背,像是哄被噩梦魇到的小孩子,哼着轻柔的小调,崔舒若也越来越安静。
好不容易崔舒若平复了心绪,顶着核桃般红肿的眼睛,怯怯的抬头,直接将窦夫人的一颗慈母之心看软了,“乖啊,梦里的事情都做不得数。”
闻言,崔舒若连连摇头,“不,阿娘,我真的梦见仙人了,是仙人示警,并州即将地动。”
听了崔舒若的话,窦夫人迟疑了。
时人笃信鬼神,梦里被仙人点拨也并非无稽之谈。
可并州连日无雨,本就有大旱的征兆,若是再遇上地动,只怕百姓不好过,齐国公这个并州刺史也不好当。
况且,若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引得并州上下大动干戈,最后却什么事都没有,那么崔舒若在府里的脸面就彻底没了,还会被人私下议论。窦夫人深知夫君秉性,如若最后没有地动,那么崔舒若一定会被厌弃。
比起赌一场梦的真假,倒不如全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所以窦夫人抱着崔舒若的手用力了些,目光认真的嘱咐崔舒若,“仅仅是场梦,当不了真,好孩子,你定然是被白日的事吓到了,阿娘命人熬一剂安神的汤药,等到了明日,一切就会好起来。”
窦夫人话说到这了,换成崔舒若平日的作风,必定会乖乖上床休息。
可这一次,她没有。
她不顾婢女的阻拦,死死攥住窦夫人的衣袖,“阿娘,我发誓是真的,真的是仙人,绝非我臆想出来的。仙人抚我发顶后,我眼前浮现的惨景尽皆为真啊!
阿娘,你信我好不好!”
窦夫人虽是个妇人,但贯是个心有乾坤的人,不似一般人优柔寡断,她心里信了三分,可深知她们都赌不起,一狠心,并不理会,只照旧道:“快些扶二娘子去休息,一个个的竟没点眼色吗,叫二娘子赤脚着地!”
婢女们不敢违抗窦夫人,崔舒若被强行带到床榻上,安神汤是早就备下的,生怕崔舒若经过白日那一遭会被吓到,谁能晓得竟真的梦魇了,虽然并不是因着同一件事。
崔舒若被婢女们诱哄着喝下安神汤,很快眼皮子沉沉欲闭。
在崔舒若快要昏睡的那一刻,她嘴角悄然弯起,这一闹,想必能达成她想要的效果。
窦夫人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叫心腹悄悄将崔舒若梦魇梦见并州可能会地动的消息散播到齐国公耳里。如果最后是假的,也不过是惹得齐国公一时不快,并不会惹什么麻烦,如若最后真的地动了……
今后崔舒若在齐国公府的地位就会大不相同。
其实经过这么一闹,窦夫人也有些信崔舒若的说辞。鬼神一事琢磨不透,自从崔舒若出现在齐国公府,随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什么。
当然,窦夫人对崔舒若如此上心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崔舒若救过她和阿宝。
还因为崔舒若和她过世的二女儿相貌有几分相似,她当年生赵知光的时候,其实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但赵知光从出生起就比二女儿壮硕许多,高僧批命说他不详克亲。
果然,他不仅在娘胎里就抢同胞妹妹的养分,从他出生后,齐国公恰好得了一个美妾,而窦家也被皇帝猜忌,那段时日窦夫人过得并不好。
三年后,二女儿甚至直接夭亡,反而是赵知光日益长大。
后来那美妾倒霉,落水而亡,窦夫人也早已收拢了赵家上下,不再会被区区一个妾室影响,但赵知光克她一事,已经深深烙印在心底。
无论赵知光如何讨好,窦夫人都不喜欢他,反而记挂早夭的二女儿。
谁知晓崔舒若出现了,她的年纪正好同二女儿夭亡后投胎的岁数差不多,窦夫人还发现两人的脚心长了颗一模一样的小痣。
别人只以为她是感激崔舒若,后来是因为崔舒若献上织布机,可实则只有窦夫人自己和心腹的嬷嬷才清楚,她是真的疼爱崔舒若。
窦夫人认定,崔舒若就是那早夭的二女儿回来续母女缘分了。
她一定不会辜负崔舒若,要为这个女儿好好筹谋!
窦夫人看着崔舒若恬静的睡颜暗自想到。婢女行雪想帮崔舒若打扇,却被窦夫人拦了下来,她接过扇子,轻手轻脚的亲自帮崔舒若扇风祛除夏日炎热。
睡梦中的崔舒若对此一无所觉,她只是一夜心安到天明。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赵平娘已经趴在她的床榻边,似乎在数她的睫毛,认真而专注。
绕是崔舒若这么沉稳的人,也被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容吓了一跳,“阿姐?”
赵平娘还沉浸在崔舒若的容貌里,“我们家舒若长得可真好,肌肤吹弹可破,明明我们用的是一样的胭脂,可你的肌肤就是比我细腻白皙。”
她装模做样的叹气,“唉,我妹妹果然是个天生的大美人。”
崔舒若人还没清醒,就被一顿夸,再也绷不住,笑出了声。其实赵平娘实在自谦,崔舒若虽然也美,但还没有完全长开,而且是偏向江南水乡的灵秀柔美,往那一站,纤腰细细,楚楚可怜,叫人怜惜。
赵平娘却不同,她快要二十了,发育得极好,胸大腰细腿长,个子又高,五官浓丽,拿起长枪或是利剑,英气逼人,一眼就能叫人沦陷。
崔舒若也没客气,直接抱住赵平娘,掂了掂她因为练武而无一丝赘肉的腰腹,“阿姐就知道取笑我,谁不曾听闻过并州名姝,齐国公家的郡主娘娘?”
“小促狭鬼!”赵平娘伸出染了蔻丹的纤长手指,点了点崔舒若的额头,嗔怪道。
一早起来就被赵平娘打岔,崔舒若连提昨晚梦境的机会都没有。
还是赵平娘自己主动说起来,她担忧的看着崔舒若,“听下人说你昨日梦魇了?”
赵平娘一提起来,崔舒若的面色即刻发白,她泫然欲泣,抓住赵平娘的手不肯松开,“阿姐,我真的不是梦魇,真的是仙人托梦,并州将有地动,仙人让我警示百姓!”
依托崔舒若柔弱的相貌,她只要眼含泪水,可怜兮兮的向人述说,即便话里的逻辑不通,也能叫人在心底先信上三分。
她一作态,直接将赵平娘看心疼了。
赵平娘直接道:“我信你!”
崔舒若不可置信的抬头,“阿姐说的当真?”
“当真!”赵平娘信誓旦旦,“我何时骗过你,你想要怎么做,我都帮你!”
和顾虑重重、曾如履薄冰的窦夫人不同,赵平娘生来就是齐国公的嫡长女,昂首自信如骄阳,不必走一步就顾忌左右,她还有寻常男子也无的胆气。
故而,赵平娘有底气犯错,也敢陪着崔舒若做任何看起来大逆不道的事。
赵平娘看崔舒若如此忧心,甚至道:“要不然我命人在城里贴布告,你可还记得梦里的那位仙人说是何时会地动?”
崔舒若连忙点头,“记得清清楚楚,明日夜里,约莫三更时分!”
赵平娘见崔舒若说的言之凿凿,愈发相信她所言,于是颔首道:“那我们便贴布告,将地动的时辰写得明明白白。信的人自然不会有事,至于不信的人……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赵平娘理直气壮。
崔舒若却眼含忧愁,轻蹙着眉,面容病弱,轻轻摇头,“连阿娘都不信,百姓也不会信的。”
赵平娘也没法子了,她直接了当的问,“你有何法子?”
崔舒若对赵平娘招了招手,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些什么,连周围伺候的婢女都听不清。
赵平娘听完崔舒若所说,桀骜如她都大惊失色,“你真要如此吗?倘若没有地动,恐怕要遭百姓唾骂的!”
听了这话,崔舒若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坚定点头。
“我不会连累阿姐的,若真的没有地动,于百姓而言是件好事,到时只说我顽劣,有何错处舒若愿一人承担。”崔舒若双眼盈盈如秋水,神情无辜,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赵平娘哪见得了这般情形,她一咬牙,完全是做了舍命陪君子的打算,宁愿陪病弱的妹妹闹上一场,“那好,我陪你!
唯有一点,出了事不许你一个人抗,我是姐姐,有什么我来。”
崔舒若扑进赵平娘怀里,小女娘娇娇弱弱的撒娇,“阿姐最好了!”
在崔舒若脑海里看着她哄好了赵平娘的系统忍不住出声。
【亲亲真的要这么冒险吗?】
【只要把即将地动的消息传出去,其他人一样会因此敬畏您。】
崔舒若弯唇一笑,她看起来那么无辜,那么柔弱,可在脑海里和系统说话的语气却又是截然不同的轻慢,“那怎么行,要救人才能有功德,不是吗?”
【亲亲说的很对!】
崔舒若脑海里的显示面板上又升起了一簇簇烟花盛放的画面。
【可见亲亲很信任统统呢,愿意相信统统自带的天气预报~】
崔舒若没再说话,她相信的不仅是系统,还有她的历史老师。在讲到这个时代的历史时,曾经提到过,当时百姓的处境艰难,不仅是因为皇室争权夺利,七胡之乱趁火打劫中原,更是因为当时恰逢天灾,大旱、洪水、地震,毫不留情的降临在本就苦不堪言的百姓头上。
系统所谓的地震预警,恰好和崔舒若所学佐证,她才敢信,也才敢赌。
因着崔舒若和赵平娘的表现都十分平静,成功瞒过了窦夫人,她还以为崔舒若在赵平娘的陪伴下忘了梦魇的事,渐渐放下心。
殊不知,跟着一个敢搅弄风云的郡主,只能闹出更大的事。
崔舒若借口不放心,有赵平娘陪着,竟然在第二日又去了趟绣坊,还准备在那过夜。
而到了午时,崔舒若命绣坊的女工们都暂且停下手里头的活,她拿着赵平娘弄来的并州内城分布图,用朱砂圈了好几处高楼,又选出一些壮硕有力的女工,悄悄交代了她们一些事情。
然后便命人将她们送进城,护卫拿着国公府的腰牌,不过是让几个高大壮硕看着就力气大嗓门亮的女工暂住一晚,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到安排好了一切,崔舒若和赵平娘对视一眼,笑容狡黠。
在晋朝,不论是皇城,还是州郡,夜里都有宵禁,故而除了夜深人静时某户人家传出的犬吠声,平时都寂静安宁。
而在今日,这份安宁在近三更时被彻底打破。
城内好几处地方,竟然同时锣鼓惊天,还有高亢的女子声音大喊,“地动了!”
“地动了——”
“地动了————”
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响亮,阵阵鼓声敲得屋檐都在颤抖。
被锣鼓声惊醒的百姓还来不及骂人,就被喊声吓得匆忙向外逃。
可直到冲出家门,和邻居面对面时,才神色错愕,“不是地动了吗?”
“这……没动静啊?”
“怎么回事啊?”
“你晓得吗?”
“我也不清楚。”
质疑和不解的谈话声让本该寂静安宁的并州城沸反盈天,闹腾得像是烧开的水,得不到片刻安宁。
就连齐国公夫妻都被这声音惊醒,披上外衣匆匆走到院子里。
窦夫人反应的快,观望城里的架势,就猜到是崔舒若和赵平娘做的好事。而齐国公虽然一开始不清楚,可窦夫人毕竟曾悄悄让人把崔舒若梦中被仙人警示并州将会地动的事传到他耳朵里,所以齐国公也很快联想到崔舒若。
只是他不认为是崔舒若闹出的动静,只以为是传出的闲言碎语被有心人利用了,他一摔衣袖,大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将矛头对准窦夫人,斥责道:“难不成是你纵容下人传出的闲话?明日并州百姓知晓事情缘由,你要如何收场?”
匆匆赶来的赵知光见母亲被责骂,忍不住想拦,“阿耶……”
可没等他说什么,赵巍衡也因为担忧父母到了院里,他少年气盛,甚至敢反驳齐国公,“事情尚未明了,阿耶何必动怒。”
“你……”齐国公指着赵巍衡就要骂,谁知还没等争论,突然间天翻地覆。
所有人晕头转向,不得不跌坐在地。
轰隆声,裂墙声,还有瓦片刷刷掉落在地,各种嘈杂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人的声音犹如蝼蚁般渺小,再也传不进耳里。
危急时刻,窦夫人的心腹嬷嬷紧紧护住窦夫人,窦夫人却一边搂着阿宝,一边找赵巍衡。而赵知光仓惶之下,被滚落的花盆砸中腿骨。
“咳咳咳!”
地龙翻身,它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可人间却被它搅弄得不成样子。
好不容易停下来,也是土扬尘飞,只能听见咳嗽声和人们努力的寻找自己亲人的关切声。
当真地动了!
崔舒若站在空地前,看着所有被搬出来的织布机和完好无损的布帛,静静的听着提醒加功德值的声音不绝于耳。
【功德值+10】
【功德值+10】
……
一直到天明,声音都不曾停下。
崔舒若仰头对望洒金的日出,细碎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瞧不见半点绒毛。
“我赌赢了。”崔舒若喃喃道。
而耳边又响起赵平娘的声音,“舒若,我们一会儿先回城吗?”
和赵平娘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国公亲卫跪地低头的请示,“我等奉国公之命,接二娘子及郡主娘娘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