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指了指壁画,又点了点蒲芝荷画面上的同一位置:“还有些地方的用笔是不对的,这里是柳叶描,这里是钉头鼠尾描……芝荷,每一根线的力是相互作用的,整个画面才会生动……”六岁时令蒲芝荷着迷的画,如今在眼前活了过来。那些附在她身上多年的壳也松动了,曾经雾里看花的困惑逐渐清晰。画画就像领兵打仗,眼、手、心随令调动,上阵总是溃不成军。因为敌人正是她自己,所以每一个招式就是熟透了的,再怎么拆解
蒲芝荷用眼神示意杭柳梅观察左右。
天光大亮,重山叠巘,烟柳清嘉。杭柳梅如同大梦一场,酒吧唱歌倒像是陈年旧事了。
苍翠高树拥着朱红矮墙立在两人面前,门上高悬三个遒劲大字“草堂寺”。
门口有卖风筝、泡泡水和小吃的商贩。工作日来游玩的人不多,他们也不忙生意,聚在一起晒太阳,撑着腰聊天。
“音乐节在这里面?这是大不敬吧!我看人家海报上画的也不长这样啊?”杭柳梅一边问,一边拢了拢头发,然后把湿巾捏成角轻轻拭去眼垢,擦干净手,抹完护手霜后又开始补润唇膏。
蒲芝荷笑而不语,从车上拎下来一只眼生的帆布袋。杭柳梅以为那是她准备的参加音乐节的装备,挽着蒲芝荷走进院里。
门里铺就齐整的石板地面,四大天王的石像伫立殿前,整座寺庙只剩牡丹园里的花还没开好。杭柳梅撑着阳伞探身看白色的木绣球感叹:“有个成语说得好啊,白云苍狗,这地方和我当年来画画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一样。”
“是吗?”
“真的,这里当年可破败了。都知道是鸠摩罗什的译经场,三论宗的祖庭,但‘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没人打理,再亮的招牌也落灰啊。”
杭柳梅带着蒲芝荷走到弥勒佛的背后,只见一尊金身韦陀菩萨合掌而立。
“诶,这尊韦陀还在这儿。芝荷你看,这里的韦陀菩萨的金刚杵是平端在手臂上的,那意思就是云游到这里的外来僧人可以免费食宿一天。如果金刚杵朝天就是三天,如果朝地就是不招待食宿。这还是我们当年来这里的时候,庙里的师傅告诉我们的。”
“走吧,去亭子那边坐坐,人老了,随便走两步就腿酸。“杭柳梅坐下,边捶着腿边问:“咱们都进来这么一会儿了,怎么也没见到其他人?没走错地方吧?”
“来都来了,先好好逛逛。肯定没走错地方。”蒲芝荷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杭柳梅其实想说不然回家休息吧,但还是双手撑着腿又站起来,跟随蒲芝荷穿过台基之上的大雄宝殿,走进后面的大悲殿。
一走到这里,杭柳梅认出这就是当年她们创作壁画的原址,香炉里青色烟雾的遮掩使得殿内更加昏暗模糊,只能看到金黄色的绸布微微晃动,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在这里工作的日子,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迈步进去。
“没想到这里被保存了下来,不知道里面还一样吗?”杭柳梅也不知道在问谁。
蒲芝荷在旁边小声撺掇:“难得回来一趟,进去看看吧。”
佛像是新的,四周的壁画是旧的。九位飞天形容各异,手持琵琶、长笛、箜篌、鼓、笙和莲花,身型飘逸,位于壁画最上方。
目光下移,祥云团布,佛陀结跏趺坐,观音、大势立于左右,或手提净瓶或手作法印,皆佩戴项圈、臂钏、手环,金玉宝瓒不可胜数。
云、花、叶环绕,分别是青白、土红和石绿,红浓绿意,再加上沥粉堆金的处理,整个画面庄严肃穆。
“杭老师,熟悉吗?”蒲芝荷从帆布袋里拿出折叠椅撑开坐下,再拿出画板打开描起了线稿。
自己画的怎么会不熟悉。杭柳梅这才明白她玩的什么把戏,绕着壁画边走边看,百感交集。
说来也奇怪,三十年了,画完之后居然甚少再来回顾。这些年过去,这里保存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转了一圈回到原点,蒲芝荷邀请她一并坐下。
“工作的时候绝不偷懒,放假的时候绝不工作。这是我从十九岁上班起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杭柳梅接过折叠椅,端在手里皱起了眉头,“我虽然退休了,但原则还没退休。你画吧,我可不画,我要去门边儿晒太阳。”
说完她就靠在殿外的栏杆边坐下,头靠着石栏,伸直腿,在地上留下一道轮廓分明的影子。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殿内弯腰驼背,不停抬头低头的蒲芝荷。她已经被静谧的阴暗吞没,像萦绕在佛像边一缕不愿消散的白烟。
杭柳梅腿边一沉,不知是什么东西靠上来了。睁眼一看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大概是这寺庙里散养着的,蜷起了身子靠着她睡觉,杭柳梅任由它睡。
她在强烈的光照下看到浮游生物飞舞的视象,是飞蚊症,这是以前长时间紧盯画面劳作的后遗症之一。一开始她没当回事,画画的时候她把自己当做一支笔,感受不到风吹草动,不画画的时候,问题反而都来了。
那一年来这里画画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太阳。
“芝荷,你画着画,我给你讲讲故事吧。我们当年来这就住在旧尼姑庵里。那会附近只有麦地没什么人家,特别荒凉。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喜欢《倩女幽魂》吗,这里半夜就和那个电影里一样。当时比现在还冷,我们四个女同志就挤在一条炕上睡觉。”
“那会伙食也不太行,关中爱吃面,我们走到附近镇上买菜做臊子。在路上看见了一只脚印,我们踩上去比划,像人的脚但比我们的脚都大。当天晚上又聊起来这件事,猫在外面叫春,反正除了在敦煌过年杀猪之外,我再没听过比那晚的猫叫更凄惨的叫声。我们心里抓挠,吓得汗毛倒竖。有人说那个脚印是毛野人的。”
“毛野人?”蒲芝荷直起身子向后仰着问。
杭柳梅摸着猫的背继续讲:“对,那个人给我们讲鬼故事,说是毛野人身高两米,长着獠牙,全身长毛,吃了谁就变成谁的样子。她们自己吓自己,全都睡不着了。我一看这不行,我就给她们讲鸠摩罗什舍利塔前的这两棵柏树。”
“过去说啊,柏树间有口非常小的井,寺里的小和尚轮流来挑水吃。有一天一个新进院的小和尚去打水,却发现井边开出了一朵莲花。他就纳闷了,莲花不是长在泥里吗,如果从井里长出来,那是不是井下有脏东西了?”
“然后僧人们就顺着莲花发掘,发现这莲花竟开在鸠摩罗什的舌头上,后来传开了,大家都说这就是‘口吐莲花’。完了我就告诉她们,这里受佛法庇佑,邪祟不侵,是万无一失的宝地。”
“最后她们都睡着了,我清醒了,而且我还想去厕所。我只好自己下炕出门,结果院子里也发现那个大脚印,我也不知道怎么胆子那么大顺着大脚印走。结果是我们看门的老头脚后跟那的鞋底掉了,他不修,就那么拖拉穿,走出来这些怪脚印。”
杭柳梅讲完两个人都放声大笑,猫被吓醒,杭柳梅突然想到这是寺庙,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喧哗。
“杭老师您累不累,我也不画了,不然咱们回去吧。”蒲芝荷不是被故事分了神,她画画遇到瓶颈很久了。在本尊面前临摹人家的得意之作,她越画越心虚,不如缴械投降。
“怎么刚动笔就要走呢?”杭柳梅走到她身后,看到蒲芝荷刚临摹完的吹笙伎乐飞天,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她指着壁画为蒲芝荷讲解:“这一幅我用的是唐代线法,讲究圆润厚实,要用中锋行笔。你喜欢等到了停笔的时候再收笔势,但其实是要渐收之势,所以你这,还有这,就不自然了。”
杭柳梅指了指壁画,又点了点蒲芝荷画面上的同一位置:“还有些地方的用笔是不对的,这里是柳叶描,这里是钉头鼠尾描……芝荷,每一根线的力是相互作用的,整个画面才会生动……”
六岁时令蒲芝荷着迷的画,如今在眼前活了过来。那些附在她身上多年的壳也松动了,曾经雾里看花的困惑逐渐清晰。
画画就像领兵打仗,眼、手、心随令调动,上阵总是溃不成军。因为敌人正是她自己,所以每一个招式就是熟透了的,再怎么拆解也没有用,就这样被禁锢在原地,没有长进。
于是笔是死的,纸是死的,不大懂的人夸她画得好,但是她知道自己画的也是精致的“死物”。
杭柳梅的作品是如此气韵生动,她的精神气力已经全部化入图像,却又如此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如同呼吸一样自如地控制每一根线条。
光线慢慢从墙上移开,殿里已经暗得无法临摹了,蒲芝荷和杭柳梅收好画纸和凳子起身离开。落日熔金,两人并排走,不出声,各在心底理着事情。
出了寺门,外面不知道从哪冒了一群商贩,小推车上立着玻璃罩子,挂着彩灯,里面盛放西安各色经典小吃:蜂蜜凉糕、蜜枣甑糕、玫瑰镜糕、柿子糊塌……黄澄澄亮晶晶一片,排队购买的人翘首以盼,即使还没吃到嘴里,也已经想象到了甜腻粘牙的口感。
杭柳梅逛了一下午,肚子早就饿了,这会搜肠刮肚想找个由头留蒲芝荷一起在这吃了再走,点子还没想出来,肚子先叫出了声。蒲芝荷很贴心地主动提议咱们在这先垫巴几口吧。
碳水大省不缺主食。但羊血饸络略显膻腥,油泼面不好消化,金线油塔太干,砂锅米线太烫,搭配辣子蘸水吃的菜疙瘩最合杭柳梅的心意,却已经排起了长龙,只好作罢。
两人最后吃的还是经典的“长安三件套”——凉皮和肉夹馍,还有冰峰,这是一种玻璃瓶装的橘子味汽水。杭柳梅平常总劝小麦要少喝碳酸饮料,网上说那都是“化骨水”,今天自己偷着喝,心里暗想这事也不能让小麦知道。
蒸好的凉皮整张放在案板上,老板把它们折叠几下,切成细细的面条状,单拎起两根伸进油泼辣子里蘸满辣子油,再放回碗里用筷子搅拌,凉皮、豆芽和红油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辣椒籽碾碎后的浓郁香气横冲直撞地窜进她们的鼻子。
两人一手捏着肉夹馍,一手用筷子夹起凉皮,享用着从小吃到老的亲切味道。
杭柳梅边吃边想蒲芝荷的画,她有慧根,但是欠点拨。要是她愿意,倒是一个去敦煌做壁画研究的好苗子。但问题是,她现在虽然很愿意的样子,以后未必不会后悔,再像自己似的老了以后瞎折腾又是何苦。
“她还不知道,我才想回到她的年纪再活一次。”杭柳梅打定主意反其道行之,就得阻挠蒲芝荷一条道走到黑,让她明白要放弃多少安稳舒坦,刚好也试炼试炼她。
杭柳梅思考得太入迷,被白吉馍噎住,咳嗽着找水喝,意外地看到店家柜边的杏皮茶饮料瓶。
简陋的木头桌椅,裹着沙砾和树叶香气的晚风,还有酸甜的杏皮茶,是杭柳梅熟悉的敦煌。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正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