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枞沉迷修道,不近女色,因而只得三个儿子,除了太子渝,另两个都是仁弱平庸,只识得玩耍斗鸟的皇子。皇帝枞深感疲惫,望着身后的龙床,不禁想到了登基前自己说的一句话:“这皇位,本不该我坐啊。”只因他比雍王年长,他那比他百般优秀的弟弟就失去了称帝资格。而弟弟的儿子,也失去了成为太子的资格。若反过来,他当了亲王,他弟弟当了皇帝,那是不是会好上许多……皇帝枞深深地望着李漠,日夜操劳使他神智不甚清醒,对着李漠便喃喃道:“如果你是朕的儿子,那该多好啊。”
李漠与文逸今日下午无事,遂来到了缀锦楼吃茶赋闲。
文逸的婚期近了,他更珍惜自己是单身汉的日子,见着唱曲的小戏子都要挤眉弄眼,挑衅一番。
听说碧好就在楼上,文逸好奇道:“怎么你在家天天见着她还不够,她出来了,你也要往她身边沾?”
莫非有了女人的男人都会这样?
几天没接触过小娘子的李漠不语,径直上楼去。
一上楼就见小娘子的丫鬟守在门上,他走过去时,发现丫鬟在瑟瑟发抖。到底这门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李漠脸色一沉,低声问道:“她在里面?”
“是,是……”
“和谁?”
“和,和……”
有男女对话声传入李漠耳里,只听得那是……李漠火从心上来,黑着脸就要一脚踹开门——
“你?你比得过我们家世子?真是开玩笑!我家世子文治武功,英明盖世,人又生得英俊潇洒,长身玉立,光明磊落……”门里传出碧好的声音。
“他又有权有势,官拜三品,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待我也是百般体贴,无一不周。我是瞎了眼,还是伤了脑,会与你厮混?你只管做梦,我不奉陪!”碧好说得好不激动。
门外,浑身上下全是优点的世子漠脚步一顿,两手负在身后,做个堂堂正正的如她口中所形容的老爷。
文逸没忍住“噗”地笑了。这什么情况?大老爷们在门口听自己的媳妇夸自己?不,不,瞧着她说的话,她应该是和外男交谈!莫不就是,范元?
可眼前这个杵在门口的家伙,却一点也不生气呢。他倒,非常享受这样“违心”的夸赞。文逸又笑,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
“休要跟我再说半句话,否则,我让世子把你关进大牢!”听到外面咳声的碧好急急甩出狠话,立时开门走出来。
门一开,见高高在上的李漠,和在憋笑的文逸,碧好佯装惊讶,旋即屈膝行一礼,雷厉风行道:“爷什么时候来的?妾身子不适,先回去了!”
话落甩着手帕,气呼呼地赶紧逃离。
小蓝行一礼,也学着姨娘的样子飞快跑下楼了。文逸口中的“啊这”还在拉长。
李漠转身,眺望小娘子下楼的背影,一时竟觉得,他这肥白的猫猫,没白疼。
眼下还有人要处置,故而他不追她。颀长冷清的身影立在门口,像一堵硬墙生生阻住要追出来的范元。范元惊恐,后退三步。
李漠逼近,浑身沉甸甸的男子气概凌驾于对方的羸弱之上,待他开口,更是幽深寒冷,教对方出了一身冷鸡皮疙瘩,“范大,这怎么说?”李漠睥睨他的头顶。
“你,你,”范元几乎无从辩解,顿时,他想到了像上次一样拱火,“我与林妹妹在此偶遇,好久不见,说上几句话罢了。世子何故凶神恶煞?”
凶神恶煞?一旁的文逸惺惺冷笑,当心他当场手刃了你!文逸这是第一次见范元,原也不怎样嘛,不过有一点值得点明:好胆识,竟敢诱拐李漠的女人。
李漠道:“你三番两次借本官的妾发挥,坏了她的名声不说,还叫本官容你?——陈静,把他拉回大理寺,打二十大棍。”
“你,你敢!我如今是三甲同进士!”眼看一矫健护卫上前,范元恼羞成怒,面色青了又青。
文逸“哎哎”两声,把李漠拽到一边,小声道:“你别鲁莽啊,他父亲才参了一本,如今朝中风言风语不少,你再打了他,岂不更遭?你如果想对付他,我有的是法子,上次我就把郭锐给……”他说了一阵。
思及此,李漠长眸微敛,侧身对范元冷嗤一声,“再有下次,你小命休矣!”
下楼碰到林觅,文逸的一双桃花眼又饱餐了一顿,见这美人也很不错呀,若说碧好是胖的美,她就是瘦的美,各有一番秋色。
然李漠的眼神始终落不到美人身上,他正要走过。
林觅却柔声道:“世子爷,妾身想为林姨娘辨明。这几日,林姨娘时常与妾身一起听戏,只今日,才来了个不明不白的外男,拉着林姨娘就要说话,林姨娘避之不及呢。”
李漠顿了顿,道:“知道了,多谢。”
出了门,李漠把文逸小厮买来的一块山羊肉撸走,打马回荔园。
“拿去厨房给你们姨娘炖补汤,肉切小块点,大了她吃不动。”进暖香坞,他把山羊肉扔给李嬷嬷。
在门前站立须臾,李漠迈步欲进,稍后,却转身离开。等会儿再来罢。
晚饭时分,碧好望着端上桌的一锅浓白鲜美羊汤,问道:“哪来的羊肉啊?”
皇都羊肉贵,平民百姓吃不起,故而宰羊户也少,只供些给富人。
李嬷嬷道:“这是爷特意吩咐,炖给您补身的。”
说曹操,曹操就进门了。
碧好神色冷清,对李漠说一句:“爷来了。”而后坐下净手,用饭。
李漠坐下,亲自为她盛一碗羊肉汤,“多喝点。”
“谢爷。”碧好不再管他,自顾自吃了起来。
那厢,文国公府正要吃饭的文逸,见桌上没羊肉,顿时气得一拍筷子,向几里外的李大爷发出了狼嚎虎啸般问候:还我肉!!
这锅羊肉汤还真不错,一点儿也不腥,反倒有股清甜鲜香,碧好一口气喝了两碗,不动米饭,夹了羊肉片放咸甜的蘸碟一涮,好吃到眨眼。
李漠见她爱吃,又给她盛了许多羊肉。碧好吃了一阵子,未免觉得自己吃得太狠了,本想夹肉的筷子伸向一盘鲜蘑菜心,吃了几根青菜几片菇就放下了碗筷,取了茶水漱口。
“嗯?怎不吃了。”第一次比小娘子吃得慢的李漠问。
“饱了。”碧好进房,唤人抬水来沐浴。
李漠解决完一顿饭,坐在矮几旁饮普洱茶,看一本书慢慢等她。
今晚,他是不打算走了。
深秋夜凉,屋内烧起了一个炭盆,碧好沐浴后披着衣服趿着鞋就径直往床上钻。
此时天色尚早,睡是肯定睡不着的,但那人杵在她的寝室不肯走,叫她不好活动。
碧好卷了一张棉被睡在床的内侧,数绵羊。数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是李漠去洗浴了,又过了一阵,床榻被一股力量压上。
李漠侧身撑在床榻,拿下小娘子盖到脸上的被子,见她闭眼沉睡,黑发黑睫,头脸圆滚滚的,越发像只猫咪。
只是她一双握成拳的小手,牢牢抵在胸前,动也不动。分明……
李漠把被子扯到她腰际,想冻她一冻,看她“醒”不醒。
然未果,还是不动。他真怕冻着她了,遂俯身,将自己身体的热度传给她。
李漠难得体贴,拿过她的衣服,一件件为她穿上,他在她身边睡下,这晚,又发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碧好一直喊他:“殿下,殿下救我,救救我……”
而他眼前是一片阴沉沉的雾,撩开一层又一层,却总看不清她的模样,也追不上她。
她便一直喊,一直飘走,直至没了影踪,徒留他独自在原地彷徨。
接着,梦到几处师父和一些道士闪过的画面,却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就又到了皇宫,后院的女人在闹着驱邪避凶,他走到良娣的住处,看见一棵树,在梦中竟想出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骤然间,他已白发苍苍……
梦醒,李漠望着床顶大喘气,心口和上次一样隐隐作痛,犹心有余悸,被梦中的事情吓一跳。他叫醒了睡在身边的碧好。
碧好糊涂着,“你怎么了,你又做梦了?”
李漠双臂揽住她后背,贴在她额上深呼吸。
“明天,把你的梦,全都告诉我。”他把所有激烈的情绪压制住后,冷静道。
翌日一早,碧好在他出门后才起床。这个月她外出、应酬的次数未免有点多。这几天好不容易静下来,她见桌上放着一筐针线,便百般赖聊地做起了女红。
花一天工夫绣了两只像鸭子的鸳鸯,自己都嫌丑,扔到一边不想要了。
记起李漠昨晚发噩梦,睡不好,她往绣娘绣的几个香囊里装上些味道轻的安神香。
但她才不想显摆这是她主动做的,就在他晚上过来时,见到了桌上的香囊绣品,问是谁绣的。碧好托着腮,懒懒地说绣娘绣的,爷挑一个吧。
李漠挑了一个藏蓝色的,而后解下腰上一个旧香囊,丢给碧好,让她把里头的东西换到新的去。视线掠过一角一只绣工简陋,与其他格格不入的香囊,李漠也拿起来,道:“这个我也喜欢,装些安神香放我床头。”
碧好见状,歪着头傲慢地眨眨眼,在心中轻嗤一下:少来巴结我。
他如今可是知道自己那天凶她不对了,想来找补。但她要不要接受,且看她的心情。
碧好把安神香装进丑香囊里,放到李漠睡的枕头边上。
他来时,她已准备就寝了,便不理他,和衣上了床。待他洗浴后,天色更晚了,何况明日还要早朝,想必不会再做什么事了。
她和他分枕,被子也分,床的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位置。李漠道:“过几日,我一个妹妹的夫家设马球宴会,我带你一起去。”
说着话呢,他颀长的身子就往她身边挪了挪,贴在了她背后。
碧好闭着眼咕哝一声。
李漠又道:“你得给她亲手挑点贺礼,从库房拿或者出去买。”
“我不会挑啊。”
“学着来。”他的声音很轻,呼吸的热量喷在她颈上,把她弄得痒痒。
碧好往床的内侧挪了挪,他又贴上,直至她无地可挪了,忍不住道:“爷别压着我,我今日胸口闷,要透不过气了。”
李漠闻言,一脚踢开被子,扯她的来盖,“许是床上被子多了,地方小你就闷。”
与她共盖一张被子,他的手顺其自然地搂着了她的腰。碧好把他手拿开,“爷别碰我,我晚上睡不踏实,一碰就要惊醒。”
他却忒没眼力见儿,反倒拉过了她的手放他的腰上,“那你碰我吧,我跟你分开就会噩梦。”
碧好:“……”
我就不信你有这毛病!
但这一夜她果真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在半夜被他叫醒。
晨起,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出门前整理衣冠的身影,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难题:该怎么对他说明,她所谓的“梦里”的事?
那时候,太子渝因发动谋反被废,在皇都掀起轩然大波,朝堂上,也就立新太子的事每日争纷不休。
皇帝枞沉迷修道,不近女色,因而只得三个儿子,除了太子渝,另两个都是仁弱平庸,只识得玩耍斗鸟的皇子。皇帝枞深感疲惫,望着身后的龙床,不禁想到了登基前自己说的一句话:“这皇位,本不该我坐啊。”
只因他比雍王年长,他那比他百般优秀的弟弟就失去了称帝资格。
而弟弟的儿子,也失去了成为太子的资格。
若反过来,他当了亲王,他弟弟当了皇帝,那是不是会好上许多……
皇帝枞深深地望着李漠,日夜操劳使他神智不甚清醒,对着李漠便喃喃道:“如果你是朕的儿子,那该多好啊。”
此事一经有心人利用,传出宫门百姓家竟成了:皇帝想认世子漠当儿子,立他为太子,把皇位传给他。
然而太子渝虽被废、罚囚禁,但他的党羽还在,想要拥护他东山再起的人仍有无数。听了这句话,那些人怒火中烧,决定将计就计,公然打击一波造谣者。
一日又听说林家有个进士,醉酒后口出狂言,称自己的侄女婿就是太子。这便正好撞进他们的圈套,被拿到皇上跟前问罪。
皇帝枞本就对朝臣们议立新太子的事感到不满,这会儿他的两个皇子又都过来问:是不是真要立世子当太子?皇帝枞气急拂袖,处置林家进士:“杀了他,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流放千里。”
消息传到雍王府,世子妃苏氏心肠歹毒,命丫鬟故意到侍妾林氏的门前大声喧哗:“男的全部斩首,女的全部卖进官窑。”
侍妾林氏当场晕厥。
醒来后因吵着闹着要回去,被苏氏以不守规矩为罪名一顿责罚,跪着不许起。终于熬到世子漠回来,林氏扯着他的锦袍哭求,世子漠却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也没有办法。”
过半月,得知年事已高的林老太爷,在流放途中急病而亡。
又过半月,林氏生母上吊自缢。
再后来,就听说皇上退位当太上皇了,把皇位传给了雍王,于是世子漠就成了太子。
林氏被接进东宫后,却比在王府时更受恩宠,太子封她为良娣,最爱在她房里留宿,宫人们也时时见他们牵手在御花园散步的身影。
大家都说,太子这么做,是为了安抚她没了家人,也就是可怜她。
但东宫姬妾却不同情她这个处处卖可怜,勾引太子的女人。她们总是趁着太子不在,处处刁难……
前世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海,明明没多久,却像过了很多很多年,也更像是在想象他人的故事。碧好一时悲恸,两串晶莹的泪珠儿从粉颊滴落,如颗颗珍珠,分外惹人怜。
文逸一进门,就见美人歪在榻上,托腮流泪。他好不惊奇,悄悄走上前,对上她一双桃花水眸,“咦,你怎么自己在这哭了?”
碧好用帕子擦擦眼泪,淡然道:“没事。你怎么来了?世子爷还没回来。”
文逸憨憨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他没回来,我这是奉他之命,带你去马场挑马的!”
“挑马,要做什么?”
“当然是教你打马球啊。怎么样,你不会玩这个吧?”
碧好睨他一眼,“我当然会。”
“那太好了,我在府门外等你,你快些更衣吧。”文逸道。
碧好换上橘黄色的圆领短襦,下穿碧色花鸟宽松长裤,足蹬黑靴,戴上一顶黑色幂笠与文逸会合。
乘马车到了马场,只见文逸的未婚妻汪氏在那儿候着,而周围也来了些官家女子,正想问这是什么场面呢。文逸那厮却匆匆下马,一溜烟跑开道:“你既会骑马,帮我教教她吧,我先坐会儿!”
碧好气噎,敢情不是李漠叫她来的,而是他为了摆脱未婚妻!
她拽住边上一匹马,单脚一蹬,利索地跃上马背,拉住缰绳就打马去追文逸。
顿时,文逸呜啊呜啊的叫声响彻马场。
她的骑术惊人,形如流水,在场的人无不震惊。想她一个珠圆玉润的良家妇,竟敢大胆御马。
文逸被她绕马场追了三圈,才想起自己也有点轻功,赶紧跃到一个木桩上,气喘吁吁道:“姑奶奶,我这就叫人去请世子来,你别恼嘛,哎,真是。”
岂有此理,他堂堂大理寺少卿,居然被一个小女子骑马追赶?!
瞧着边上那些姑娘,都在笑话他呢,还有那个该死的汪臻臻,她竟比谁笑得都要开心。文逸扭头哼一声。
英姿飒爽骑在马上的碧好,下颌也骄傲地抬得高高的,“不用叫他来,我自己玩。”
勒马回头,看见几个惊讶不已的女子,她内心更为得意,只用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放在腰上,目不斜视地骑马走过。
“林姐姐,你好厉害啊。”向来呆呐不轻易夸人的汪臻臻一脸崇敬。
碧好下马,见着了美人心情更好了,眨眨眼笑道:“那你叫我师父,我教你呀。”
瞧瞧她不过骑了个马便要飞上天了,再者说,她要汪臻臻叫她师父,那他成了什么辈分?文逸毫不犹豫,遣人去禀报世子。
就说,林碧好从马上摔了,在大哭呢,他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