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交给万星怡，“给，路上买的包子，你吃些吧。”不知道为什么，万星怡的兴致却没有那么高，她说：“外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外婆都注意到万星怡变得很沉默。她在照看呼呼的间隙里凑过来问：“小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安慰人的笑容。“那是超市的工作不顺心？有人欺负你？”“没有，都没有。外婆，你别担心。我就是有点累了。”“那，那你别洗衣服了，你去睡一会吧。你放着，我来洗。”
他们从利民新村搬走的那一年，呼呼还不到十五岁。过年的时候，万星怡说要露一手，于是在厨房里炸薯条，没掌握好火候，薯条焦了，厨房里全是烟。为了让烟快点散去，她把阳台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后来，烟散得差不多了，她把抽油烟机关上，却忘了关窗户。
外婆去上厕所，让万星怡看着呼呼，事情发生得很快，也就是那么几秒钟的事，呼呼闪进厨房，抓起案板上刚刚万星怡用过的炒菜勺就从那条缝里扔了出去，然后还不等万星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楼下传来了尖叫声。
被砸中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跟着家里人一起来利民新村走亲戚。结果挨了一铲子，万幸的是，只是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受了惊吓遭了罪，侧脸上缝了针，从此留下了一个疤。
受害者家属的情绪激动，当着警察的面就要动手打呼呼。外婆挡在呼呼面前，被孩子爸一搡就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被万星怡扶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尾骨疼得要命，可还是咬着牙，低声下气地跟他们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我没看住孩子，您要打就打我。”
外婆低着头，迎接着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她压根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当时，她从厕所出来，听见万星怡惊慌的叫声。探头一看，明白呼呼闯了祸。
她直接带着呼呼下了楼。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即使想当缩头乌龟，可那锅铲子上有万星怡和呼呼的指纹，铁证如山，赖是赖不掉的。
“对不起，孩子有自闭症。”外婆小声解释，心是虚的，声音是发颤的。
“自闭症怎么了，自闭症就是免死金牌吗？他有病是白痴，你也是白痴吗？看个人也看不住，还让他胡乱扔东西，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你全家你信不信？”
孩子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大。警察可以理解他着急的心情，但威胁要杀人的话还是不能乱说，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安抚住他。
“这事没完，我跟你说，谁劝都没用！”孩子爸痛心疾首，声音里带着悲愤的哭腔，“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从小就学跳舞学表演，说将来想考艺术学院当电影演员的，这下好了，脸上那么一道疤，这，这不是把孩子的前途给毁了嘛？”他抬起头，用噙着泪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呼呼，“怎么这么倒霉，没招谁没惹谁，青天白日的，遇到这样一个傻逼，一个白痴。”
外婆低着头，用发抖的手紧紧地攥住呼呼。可呼呼对眼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脸上还是那种空白的，茫然的，游离在世界之外的神情。
这件事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赔钱，为了凑够女孩家里想要的数目，外婆不得已，把住了多年的利民新村的一室一厅卖掉了。其实即使不出这件事，他们也快住不下去了。呼呼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夜里，有睡眠障碍的他也经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哈哈大笑。利民小区是回迁房，楼板薄，隔音并不好。因此，他们和住在楼下的邻居关系一直很紧张。每天半夜只要呼呼一闹，不一会门口就会有人拍门加叫骂。小区的微信群里也经常有人指名道姓地骂他们扰民。甚至有人在群里明目张胆地给楼下的邻居建议，说让他在网上买个震楼器，他半夜不让你睡觉，那就谁都别好过，要死一起死。
扔锅铲的事情出了以后，小区里面对万家的态度就更是一致。众人说起这事来都是愤慨加后怕，说，今天扔锅铲，明天万一扔下来一把菜刀呢，他脑子有病，犯法不用坐牢不能枪毙，那死的人就活该白死吗？
外婆和万星怡都是不怎么合群的人，平常和街坊邻居接触的不多，所以没人知道呼呼的身世。微信群里，倒也是有表达同情的，说一个老太太，自己拉扯两个孙子，其中一个还有病，挺不容易的。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有的嘴毒还跟着添油加醋，说，说不定就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出了这样的孩子。早搬走早好，来来来，我发个红包算是庆祝送走了瘟神，大家准备好抢红包啊。
外婆退了群，和万星怡一起，带着呼呼，搬去了租来的房子里。房子很旧，在一楼，没有院子，也背阴，因为总是见不到阳光，所以屋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霉味。
不过租的房子有两间屋子。呼呼和外婆一间，万星怡一间。很偶尔的，在呼呼没有闹，而是顺利入睡的晚上，外婆会跑到万星怡的房间来，两个人并排躺着，在黑暗里轻声细语地聊聊天。
“外婆，卖了房子，您心里难受吗？”
外婆没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婆，对不起。”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是我没及时关好窗户，我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
“好了，小星，咱不说这个了，我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外婆细细地念着。
“可是，我很怕会有下一次。”万星怡躲进厚重的黑夜所提供的屏障后面，终于无惧地把心里的话一点点说出来，“这次已经不是第一次赔钱了，外婆，你忘了他把人家的车剐坏的那次？”
万星怡说的是大半年前，也许是突然不去特校了，早已经习惯的生活规律被打破，这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到了呼呼，他在外婆带他出门遛弯的时候突然发狂，用手里的石头把停在路边的一辆车给剐了。
对于呼呼越来越严重的情绪问题，外婆早就有心理准备，也跟万星怡讲过，她说自己在网上和书上都看到过，患自闭症的孩子在进入青春期以后，受到荷尔蒙的影响，情绪问题会愈加的严重，可因为交流能力没有发展起来，无法说出自己的需求，于是只能通过喊叫，自残甚至伤人的行为来表达。万星怡听了没有接话，心里隐隐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呼呼打人或者摔东西，让他恐惧的是那三个字，荷尔蒙。
她明白那三个字的意思，事实上，她看到过那三个字对呼呼的影响。在见到那个画面的那一秒，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她不确定外婆是不是也看到过。这应该不会是第一次。自己和外婆无话不谈，如果外婆看到过，为什么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但反过来想，自己不是也看到了，也什么都没有对外婆说吗？
那自己为什么不说呢？
她自己问自己。答案是，她说不出口。那太羞耻，她比呼呼大六岁，已经经历过青春期，男女之间的事虽然她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是明白的。她听一起打工的女孩形容过男人的那里，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人生里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一根勃起状态的男性器官，竟然是呼呼的。
呼呼就站在客厅里，他的脸很红，有湿湿的潮气，茫然的神色像一层雾，盖在呼呼的眼神上，但万星怡分明看到，在那雾气背后，有火，有光，那是动物的本能的兽性，呼呼应该没有办法控制。
那是个万星怡休息的星期三，外婆出去卖破烂了，临走的时候交待万星怡看一会呼呼。每个星期三，外婆都要去卖一次破烂，哪怕有的时候她能带出去的也就是一小塑料袋的瓶子而已。万星怡明白从家到废品收购站，再从废品收购站走回家那点时间就是这一个礼拜里外婆唯一能够独处的时间。所以每次外婆出门的时候她都交待外婆慢慢走，别着急。天气好的话，她还故意让外婆帮忙带点东西回来，这样外婆就得绕路，就能有多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外婆走的时候呼呼在看电视，万星怡去上了一个厕所，出来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撞见了直挺挺地站着，裤子已经松垮在膝盖处的呼呼。他的手握着，来回地摆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万星怡想制止他，可在僵住了几秒钟之后，还是又默默地退回到了一边。她躲在一个自己的余光能够够得着呼呼，可呼呼却看不见自己的地方。又或者，即使呼呼看到了自己，他也不在乎。他现在是兽，没有人的羞耻。从来就没有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
一股委屈涌了上来，被万星怡尽力地压住。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她想。也许就是从那一秒开始，一个念头像鬼一样从她脑子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那年，她们没有捡到呼呼，如果呼呼没有被外婆强硬地留下来，那她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们不会失去自己的房子，外婆不会老得那么快，自己也不用从小就被做不完的家务操心，可以没有忧虑，一心一意地好好学习，也许这会儿的自己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学着自己挑选的专业，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内心充实地赶着功课，和漂亮的朋友们一起谈论着青春里的烦恼，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即使需要打工，那也一定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她叹了口气，又在那个地方站了好一阵子，才强装镇定地走回到客厅里去。呼呼这边的事情应该是结束了，她拽着呼呼的胳膊，闭着眼睛让他把裤子提好。她说了好几遍，穿好裤子穿好裤子，呼呼才慢悠悠地把裤子拽起来。不过只是拽起了外裤，内裤还在腿膝盖那里勒着。
先带着呼呼去了卫生间，在水龙头下面好好地冲了一下他的手，洗手液也打了两遍。然后再把呼呼的外裤拉下来，指着内裤让他把内裤拉起来穿好，再把外裤穿好，然后再洗手。
这个时候的呼呼很听话，像是有了某种压抑被释放后带来的本能的平静和疲倦。
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呼呼晃晃悠悠地回到沙发里坐好，沙发一角的小桌上有一个他喜欢的小汽车。他抓起小汽车，爱不释手。短暂的插曲过后，他又变回了一个孩童。
客厅的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难以置信的味道，又或许这只是万星怡的错觉。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趁外婆回来之前把地板重新拖了一遍。又点了几炷香，去味。香烧到一半的时候，外婆回来了。房间里都是檀香的味道，敦厚，平静，无欲无求。这样很好。在外独处了一会的外婆像是一件刚刚被充好电的老电器，又焕发了顽强坚持下去的活力。
她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呼呼没有捣乱，而是自己坐在沙发一角在玩小汽车。屋里刚被打扫过，万星怡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交给万星怡，“给，路上买的包子，你吃些吧。”
不知道为什么，万星怡的兴致却没有那么高，她说：“外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外婆都注意到万星怡变得很沉默。她在照看呼呼的间隙里凑过来问：“小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安慰人的笑容。
“那是超市的工作不顺心？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没有。外婆，你别担心。我就是有点累了。”
“那，那你别洗衣服了，你去睡一会吧。你放着，我来洗。”
“算了，外婆，我没事。你快去看着呼呼吧。”她撒娇似地赶外婆出去，“也没多少，一会就洗好了。”
外婆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走回了客厅。
那天夜里，呼呼没闹，吃完晚饭后自己用蜡笔画了一会儿画，就去睡觉了。外婆过来轻轻地敲万星怡的房门，“小星，你睡了吗？”
万星怡轻声让外婆进来，两个人并排躺着。一开始，只是躺着，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外婆像是睡着了，疲倦地打着呼噜。万星怡想，外婆一定是知道的，在人生的路上，外婆是过来人，什么没有见过。她只是把见到的一切都尽量地自己承受，然后自己消化罢了。而只因自己是外婆的亲人，所以也被拽进了这样的生活里。
听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外婆的呼吸声，她终于悄悄地问出了压在心里的话，“外婆，如果当初就知道呼呼的病这么严重，你还会收养他吗？呼呼跟咱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咱们这样为他牺牲自己，真的值得吗？”
她的声音虽小，但是笃定，真切，只是那些问题很快就融化在了黑夜里，没有回音。
想起白天所见的一切，恶心，委屈，恼怒，荒唐的情绪又纷纷涌起来。那绝对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万星怡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让眼泪溢出眼眶。哭完了，疲倦感终于袭来。不知道睡了多久，她醒来，伸手一探，外婆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放点安眠药！杀了丢了么得了！何必自寻烦恼！
太难了呀！
好难啊，外婆以后老了去世了，万星怡怎么办
为什么没人给这个孩子采血啊…真要命
现实中大多数人肯定会送走或者丢掉了
这种孩子不如死了
虽然残忍 但是我也是这样子想的
我有点怀疑，外婆可能也不是小星的亲外婆吧。
我理解不了外婆这个角色，从一开始的流浪狗到自闭症的男孩，明明自身的生活已经那么难了，为什么要执拗的没苦硬吃呢，养狗和养人所费的精力那更是天差地别
感觉不能因为自己的善念给孙女加负担。。。而且这个善念一开始可能只是想弥补流浪狗事件的遗憾。。。外婆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往往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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