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里写下了熙宁五年的一些记载。神宗下朝后在紫宸殿的后阁传召王安石,他入殿的时候看见偏殿内有一老者正在作画。这是王安石第一次见到郭熙郭淳夫,只见他年过七十,比自己大了近二旬,但身体健硕,目光炯炯。神宗见王安石前来,便一同召他入侧殿观画。“介甫,你可知朕为何在重卿的画中,独钟淳夫之作?”王安石看了一眼郭熙,他听到神宗提到自己,有一瞬稍稍停了停笔,但随即又继续作画。他垂首而答:“以臣之愚见,郭待招师
钟山脚下,琵琶湖畔,众岭环合,苍翠繁茂。此处距离半山园仅数里。林寒初在去半山园的路上便将马车和罗丹青的棺椁暂且停靠在此。如今从半山园归来,她在草木相映的山道间,特地找了一个面朝西南方向的位置,埋棺于苍松脚下,立碑‘罗散人’。
“‘飘然羁旅尚无涯,一望西南百叹嗟。江拥涕洟流入海,风吹魂梦去还家。平生积惨应销骨,今日殊乡又见花。安得此身如草树,根株相守尽年华。’罗叔叔,这首荆公的《寄友人》此刻最适合不过,知你们兄弟四人与荆公惺惺相惜,我虽不能将你葬于半山园中,但你在这里却可以与荆公比邻,比起我父亲要好得多。”她想起当日林擎死时的惨状,他的尸骸她都来不及取回,便在那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里既看得见荆公的安息之处,从此方向也可以眺望西南虔州,与你夫人遥遥相望,寒初能为你做的,也仅有这些了。”言罢,两行泪落在她的衣襟之上竟也不自知。天边已经泛白,月轮低垂,繁星明晦,她坐在墓边,借着些许的月色,从怀中掏出那本《元丰诒谋遗事》。
这本册子想来已经在这石棺之中被保存了二十多年,因为石棺密闭,所以除了书页隐隐泛黄之外,册页装帧都还完好。林寒初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只见里面满满写了许多旧事,看着笔迹,下笔沉着苍劲,但到了后面有些字迹显得潦草凌乱。
开头写道:余父都官公名益字损之,兄弟七人,虽非名门,却属官宦。幼随父辗转南北,行至江宁,宋之兴衰沥沥于目。父其志坚,轻富贵,重民生,无一毫利欲之汨,少壮至老死如一。余十七而孤,自有先大夫述。少时好读书,逮事王母者且十年,蚤岁为贫而仕……
“原来王安石自幼受其父亲影响,十七岁父亲去世后因为家境贫寒,要照顾家中妇孺而入仕。”林寒初边看边自言。开头的部分写的是王安石自己的一些生平,他幼年的时候悟性极高,恃才傲物,因为文章写得极好,因此得到了好友曾巩,还有当时的文豪欧阳修的举荐。随后他高中进士,出任签书淮南判官,继而又调任鄞县知县,他主持修筑堤堰,还把官谷借贷给百姓,秋后加息偿还,在当地颇得人心。之后,他再任舒州通判,被当时的宰相文彦博推荐给皇帝。不过他淡于名利,接二连三地拒绝推荐,直到宋仁宗嘉祐三年才进京述职。
林寒初翻了几页,赫然看到王安石记录的关于初识宋神宗时的情景,不由聚精会神起来。王安石名声在朝,神宗一即位就委任他为江宁府知府。几个月后,将王安石召入朝廷任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元年四月,王安石进宫面圣,神宗直接了当地问他治理国家首先应当做什么事?
王安石恭谦“:官家,首先要选择推行政策的方法。”
神宗问“:爱卿觉得李唐太宗皇帝如何?”
“官家应当效法尧舜,何必要效法唐太宗呢?尧舜之道,简明扼要。但是后世学者不能通晓,才以为高不可及。”
神宗叹道:“爱卿这可说是责难于朕了,古往今来,能与尧舜相提并论的君主寥寥无几。以自顾微末之身,怕是无法映衬爱卿的一番良言美意。要成大业,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相助,然后可以有所作为。朕仰赏爱卿才华,然爱卿可愿辅之,同济此道,助我大宋有朝一日重现尧舜之治?
熙宁二年王安石很快被任命为参知政事。神宗对王安石说“: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经学可以用来治理世务,但是后世所谓学习经学的儒生读书人,大抵皆是些庸人,所以天下间就认为经学不可以施行于世务了。”王安石笑答。
“那么试问爱卿,若要扭转大宋气运,先要施行什么政策呢?”
“变风俗,立法,为当务之急。”王安石斩钉截铁道。
神宗连连称是,不日设置三司条例司,任命王安石和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共同掌管。从此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法相继问世,称为新法,并派遣提举官四十多人,颁行新法于天下。林寒初虽然对这些法令略有耳闻,但并不熟知,可是看到这里神宗皇帝与荆公二人就此推行新政,熙宁变法如此雷厉风行实施所带来的新象之时,也不觉赶到心头一振。
又断断续续读了些王安石对新政的见解,林寒初只觉一知半解,突然又见册子上赫然提及了“淳夫”二字。她脑中一闪,淳夫?不就是郭熙的字吗?难道这里的内容和《早春图》有关?她心跳加快,不觉手心隐隐冒汗,迫切希望数月来萦绕心头的这些问题能在这本册子里找到答案。
只见这里写下了熙宁五年的一些记载。神宗下朝后在紫宸殿的后阁传召王安石,他入殿的时候看见偏殿内有一老者正在作画。这是王安石第一次见到郭熙郭淳夫,只见他年过七十,比自己大了近二旬,但身体健硕,目光炯炯。神宗见王安石前来,便一同召他入侧殿观画。
“介甫,你可知朕为何在重卿的画中,独钟淳夫之作?”
王安石看了一眼郭熙,他听到神宗提到自己,有一瞬稍稍停了停笔,但随即又继续作画。他垂首而答:“以臣之愚见,郭待招师李成,下笔如神,直抒胸臆,笔尽而意长。然安石不通丹青,无法道其妙处,原闻官家教诲。”
“爱卿本善书法,自古书画同源,何必过谦?”神宗捻须笑道,“来,介甫,你来看看郭爱卿的这幅《早春图》如何?”
王安石凑近一看,此画tຊ是一幅大中堂,宽三尺,从桌面上长长垂到地下,足有五尺。只见画面中一处山涧溪口,野趣盎然,远处楼阁幽隐于云雾之间,三两行人如星罗般分布其间。老树横坳,冬去春来,大地复苏,山间浮动着氤氲雾气,确实不失为描绘山中萌动春意的上乘之作。郭熙运笔沉着,正凑近了往那画面左侧的山道上的一头驴背上添加了一个文士模样的旅者,其笔触细弱牛毛,虽寥寥数笔便现生动灵气。
王安石叹道:“今日得见郭待招神技,在下有幸!”
神宗道:“介甫,你辅佐朕推行变法三年有余,如今初具成效,若当年没有卿之献策,则没有今日大宋海内之新气象。介甫,朕今日邀你前来,是要你记得,这《早春图》内蕴玄机,它不仅仅只是纸上之春意,更是我大宋蒙变法之新象,临百年不遇之契机的佐证,亦是朕留给后世子孙开万世鸿业之固本。”
王安石和郭熙见神宗皇帝突然说得如此郑重,齐齐跪倒在地,顿首应祈。王安石朗声:“臣必鞠躬尽瘁,助官家成大业。”
林寒初看到这里不觉疑惑,这王安石所记载的早春图中“内蕴玄机”到底指的是什么呢?她的目光复又回到册子上,然而后面的事情却又变得峰回路转,王安石记载,这熙宁变法虽然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推行了数年,致力于富国强兵,扭转北宋积贫积弱的局势。然而变法触犯了保守派的利益,遭到极其激烈的反对。数年间围绕变法,拥护与反对两派就展开了激烈的论辩及斗争。林寒初在这里又看到了王安石提到了刘一照,林擎等四人的名字,心头一紧,她继续往下看。
熙宁九年八月,王安石在府中与刘一照等四人会面,此四人虽于各部各省斯其职,但都对新法坚定不移,是可信可依赖之人。然而此次会面却安排得颇为隐秘。当时王安石对四人郑重道:“自变法立八载有余,岁岁日日皆举步艰难,司马君实曾三回上表《与王介甫书》,列举新法弊端,求废之,恢复旧制。神宗早年允我续行,而如今人心变。前有韩维报开封百姓为避保甲,自断臂腕;后有华北、淮南连旱,郑侠《流民图》绘饿殍遍野之惨状。神宗大惊,恐为上天警变法之弊,偏信疑言,欲恢复祖法,下令暂罢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一十八项新法。余誓死而谏:‘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勺水,即羹何由有熟也?’神宗叹而不言。”
四人见平日如此意气奋发,沉稳坚定的王安石今日却如此伤怀,心中都觉得不是滋味,出言慰之,偷偷朝王安石望去,只见他目中已有泪光,听他续道:“如今天下之势,新政之进势恐难长继,然吾甚不甘。今日邀各位前来,实有重托。”
刘林齐罗四人闻他此言,都颇为震惊,屏息不言。王安石走入内室,少顷取出一画卷,展开在书桌之上。此画卷年代久远,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画的是密密麻麻的街道、河道、建筑、宫殿的位置图,正是一张开封舆图。王安石告诉四人,此图乃神宗于熙宁五年所赠——
林寒初看到这里只觉心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啊地一声惊叫出来,好在旁下无人。难道老李口中曾说的,揭开宝藏之谜的第二张图,便是这张开封舆图吗?也就是说,罗丹青所带离京城的秘密就是这张图?那么这张图现在在哪里呢?还是说已经被早一步潜入墓室的那个人带走了?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张开封舆图,八成如今已经在赵柘手上!她心头如被巨石重重一锤,郁闷难当,只见后面写道:
王安石续道:“熙宁五年,神宗于紫宸殿后阁招我观画,随即将我引入内室独议,连身边最贴身的内侍都做回避。神宗将此画恩赐于我,命我妥善保管,因为此画不但关系着新政是否得以顺利世代推行,亦关乎我大宋之兴衰荣辱。”
当时刘一照便追问,为何一幅简单的开封舆图便可关乎大宋命运。王安石答:“当时我也如此请教官家。神宗皇帝自信地轻捋长须,指了指在侧殿中继续作画的郭熙郭待诏。说《早春图》预示着大宋变法之后开启之新象,而与这幅舆图一起,便可解开一个国库宝藏的所在。此国库藏于开封,然极其隐蔽,当日负责建造的工匠为了不至泄密都已秘密殉职,当朝之上,除了官家本人,我便是知道这个秘密的第二个人!封存此国库的目的便是为新政在神宗归天之后的继续推行留下基石,以待后世赵氏子孙善用。而当今朝廷之上,保守派势力不减,神宗身边坚定新政的可信可用之人并不多,因此为了这个国库的安全,将揭开秘密的一半线索交到我手中。神宗坦言会将此秘密传于继任君主,由他自行决定是否延续新政,那时,便是归还舆图给朝廷的时候!随后便将如何揭开国库宝藏所在的关键说予我听。当时我倍感神宗之信任,当即跪倒顿首一十八次,久久不起。”
刘林齐罗四人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只听王安石叹息:“无奈,短短四五年间,朝廷局势便急转直下。如今朝中反我之势日渐增益,不出数月,怕是我再难力挽狂澜。然而稍稍可以庆幸,如今神宗皇帝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废除变法,这个秘密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保全下来,不让保守势力染指。安石在此叩谢诸公。”说着躬身跪拜在地。四人都是一惊,林擎赶紧搀扶起王安石,并一同盟誓,保此舆图安危。
两个月之后,王安石果然如其所言被神宗罢相,退居江宁。离京之前,他最后一次面见神宗,告知舆图的线索他会依然保存,只待有朝一日,赵氏新政重开。神宗垂泪不言。王安石此后便蛰伏江宁九载,元丰八年元月,神宗病逝,年幼的哲宗即位,改元元祐。不想还没到两个月,在高太后的授意下,司马光便被急调回朝辅政,同年六月被提拔为资政殿大学士,主持朝政。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司马光实行“元祐更化”,连废保甲、市易、农田水利、保马等诸法,数十年新政之效朝夕之间被毁半数。不出数月,又变本加厉,将新政之最为根基的将官、差役、青苗等法也尽数废免,新政自此毁于一旦。当时朝中苏子瞻为王安石知己,他将此噩耗传至江宁府,王安石听闻后如五雷轰顶,就此郁郁寡欢,终日不进颗粒,身体每况愈下。
看到这里,林寒初只见册页上的笔迹已经变得潦草浑浊,想是书写之人在极度悲痛之下奋笔疾书所致。她遥想当年王安石在得知新政失败的消息,亲眼所见自己一生所倾注心血之物尽数轰塌之绝望,那种痛必是她所无法体会的。
相比王安石在写下这本《元丰诒谋遗事》之后不久便含恨离世,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所嘱托的四人至死也没有辜负他的所托,将这个秘密保存了二十多年,可惜他们也已经再也无法看见新政重开的那一天。《早春图》中所描摹的那个乍暖还寒,冬去春来的美好景象,真的还能降临大宋吗?
林寒初只觉一阵哽咽,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让她紧紧抓住膝头的衣裙俯首啜泣起来。家国之殇,切肤之痛,这场灾难在她的身上真真实实地留下了再也难以愈合的伤口。突然,她感觉腹部显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疼痛感,她忍了一会却不见消退,接着一波一波地朝四肢百骸扩散而去,犹如万箭穿心痛苦难当,汗水顺着额迹大颗大颗地滚落,林寒初紧紧拽着手中的《元丰诒谋遗事》,在失去意识之前,唯一确认的就是当日楚九灵让她服下的断肠销魂丹就要开始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