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怀独坐沏茶,玉骨鹤姿,矜贵清冷。音色犹似冷泉,淡而不轻,极有威慑感和分量,“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灯不会灭,夜里诸位可以接着想。整夜都想不起,明日照旧。“不说十分还原,至少凑出六七分相似。若如此都做不到,这扇门,谁也别想踏出去。”三人脸色各异,犹以方脸男子最为心虚。接下来的描述,方脸男子不再敢蛮横捣乱,顶着一脑门的汗认真回忆。无人再提离开。将入三更,一幅三人都认可的画像终成。
若眠的卖身契还攥在惠夫人手里,孟老太太没打发人去要。
若是规矩地卖了若眠,经牙人七转八倒手,指不定还会回到侯府。
老人家要的是永绝后患,干脆将若眠卖给了拐子。
拐子嘛,哪有手里不沾人命的,沾九条下阿鼻地狱,沾十条也是下阿鼻地狱,拿了不菲的银钱,就当为老人家百年后挡灾了。
祁聿怀调动眼线,好不容易找到带走若眠那个拐子,他却已经半死不活了。
只说得出若眠和另两个没契的丫头在奴市被一持剑的男人抢走了。
抢去了哪里,他却不得而知。
祁聿怀走后,拐子长舒一口气。
幸好他没听卖若眠那婆子的话,没杀若眠。
一见若眠的模样,拐子便知她最低也是哪位贵人的通房丫头。
他若动了若眠,定会麻烦不断。果然祁聿怀就找上门来了!那周身的贵胄之气,简直压的人快要窒息。
他自作主张将若眠带到奴市去卖,一是觉得侍奉人而已,搞不好若眠还能回到原来那位贵人身边。
二是他自己里外里又多了一份钱财。
谁知会天降个虎头虎脑的剑客……
人丢了,钱没算计到,还被打成这个死样子。
真的衰。
祁聿怀这边,马不停蹄地带人去了奴市。
锲而不舍地打听盘问之后,终于找到三个见过剑客面貌的路人,就近安排在酒楼雅间内描述剑客相貌。
好吃好喝伺候。
可他们并不认真对待,七嘴八舌吵下来,画师成了五幅都有人说丝毫不像。
天已黑定,方脸男子腾然起身,老子不干了!
——吃饱喝足了。
却猛然被顾六拔出的匕首吓得跌坐了回去,四个健硕家丁也都亮出暗器。
“你们是什么人!”方脸男子脸都吓白了,他惯爱凑热闹,又看祁聿怀温润有礼,腆着个脸就过来凑数了,没成想遇到个玉面阎罗!
好土匪的做派。
“我理解,四日前的一面之缘,记不清了实属正常。”
祁聿怀独坐沏茶,玉骨鹤姿,矜贵清冷。
音色犹似冷泉,淡而不轻,极有威慑感和分量,“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灯不会灭,夜里诸位可以接着想。整夜都想不起,明日照旧。
“不说十分还原,至少凑出六七分相似。若如此都做不到,这扇门,谁也别想踏出去。”
三人脸色各异,犹以方脸男子最为心虚。
接下来的描述,方脸男子不再敢蛮横捣乱,顶着一脑门的汗认真回忆。
无人再提离开。
将入三更,一幅三人都认可的画像终成。
祁聿怀令顾六称好银子,一人答谢了二十两,外送好酒。
“辛苦赵兄再成几幅。”
赵歧正要收起纸笔,闻言默默摊开画纸,“何事急得你要连夜去找人?”
祁聿怀未答,赵歧难得见他愁眉不展至此,心里不免诧异,下笔也更快了。
~
若眠是冻得浑身僵硬之际被赶出侯府的。
拐子面相凶,见若眠害怕他,除了递给她暖手的汤婆子和吃食,几乎不和她说话。
后来在奴市,救了若眠她们三个丫头的剑客叫周霭,商队护卫。
他并非纯粹的侠肝义胆之辈,明知奴市充斥拐子,仗着武艺高直接去“吃白食”罢了。
另外两个丫头才不过十一二岁,又手脚笨,周霭便放她们回家了。
独留下若眠。
若眠看得出周霭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她若软磨硬泡一番,周霭未必不放她走。
可她还要巴巴地回侯府去干什么呢?
接着被惠夫人和祁聿怀利用,再被老太太卖一次?
她脑子没有坑。
今年的初雪落得令人猝不及防,一落就是七日不停,京城里都可见受灾之景,城外更寸步难行。
故而商队才会滞留京城至今。
卖皮货挣的钱,全抵了京城的天价住宿,商队又人多肚皮大,吃食全靠邱五爷贴本。
最后是年年照顾邱五爷生意的李员外出手,将邱五爷剩下的皮货翻了两倍价全收了。
今日乃李员外长子周岁宴,邱五爷的商队受邀到场。
整个天香楼超百桌筵席,大鱼大肉毫不吝啬。
原来这李员外少说八房姨太,却无一子继后,不惑之年终得长子,才会激动至此。
若眠也被周霭带来了。
“多吃些,趁着寒冬多贴膘,开春回西甘的路上才禁得住熬。”
若眠勤快麻利,一人洗了商队几十人堆的臭衣服,架火烘干后又香又软。
周霭很喜欢她,也很护着她,队里谁敢拿脏眼神多瞧若眠一眼都会被周霭教训。
若眠边啃炖猪蹄边掰指头,“那还要在京城待一个多月?”
周霭失笑,“怎么?就这么想和我走?”
若眠抿了抿嘴,“我自小没出过京,很想看去西甘的沿路景色,也想知道西甘是什么样的。”
周霭抚了抚酒杯,“西甘苦寒,不如上京繁华。”
若眠弯着水眸,“苦寒有什么,总归不会如京城一般吃人。”
话音刚落,她一抬眼,瞥见了二楼雅座的祁聿怀。
忙不迭拿黑裘衣的绒窄袖挡住脸。
周霭顺着她匆匆一眼的视线睨上去,祁聿怀披着雪白狐领大氅,气质冷傲矜贵,浓眉深目,不怒自威。
“怎么,你主家?”周霭语气不善。
若眠扯周霭的衣角,“你别看他。”
祁聿怀应该是凑巧被请过来的,一楼一步一筵席,人挨人,本来很难令祁聿怀注意到若眠,但周霭要是一直盯着祁聿怀,那可就说不好了。
周霭冷笑一声,“道貌岸然的狗东西,玩腻了不说安顿好你,竟把你卖给拐子!等我狠狠教训他一顿。”
若眠没揪住周霭的衣袖,还被带倒在地,顾不得丢人与否,她直接抱住了周霭的腿,深深垂着头。
“做什么拦着我,我帮你教训他。”周霭一窘。
若眠红透了脸,“真的不用,别惹他,惹上他会连累你们商队的。”
周霭主要是嫌丢人,“你先起来。”
这场面弄得他倒像那个负心薄幸的混蛋了。
若眠松了周霭,再也待不下去了,捂着脸就往楼外走。
周霭大步跟了上去,“他有那么可怕?”
若眠没搭腔,算是默认了。
商队歇宿的客栈离天香楼不过半里地之遥,穿小道更近。
出了最后一条小道,客栈就在眼前,大道中央却莫名横停了一辆宽大的青帷马车。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开厚重车帷,露出祁聿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皮肤白到透出如雪冷意,一双眸子如深渊般危险凝重。
若眠呼吸一滞,僵如冰雕。
倒是周霭反应快,不愿在自家门前惹是非,拉着若眠就往回跑。
商队都还在天香楼,跑回去有帮衬。
无奈刚进两面高墙夹住的小巷,就被顾六和四个家丁堵住了退路。
“兄台,你牵的是勇毅侯府丢的小丫鬟。若说是你救了她,侯府必会厚重答谢,但你若蓄意私藏,今日你可要人财两空了。”
周霭嗤了声,“几个杂碎,也敢威胁我。”
若眠还没回过神来,周霭已箭步冲出去和顾六他们缠斗起来了。
若眠本是不愿连累周霭的,可见顾六几个并不是周霭对手,她就安心缩至一堆杂物后观战了。
五个比周霭高一大截的大汉,未及一盏茶功夫就被周霭撂倒在地。
“给畜生卖命,没种。”
周霭啐了五人一口,回身要牵若眠,忽然一道箭矢撕风而来,周霭腾空而起,鹞子翻身惊险躲过。
一缕青丝落于白雪地里。
祁聿怀不屑地勾了勾唇,一弓搭三箭,连射出去。
周霭躲闪不及,右肩中了一箭,撕心之痛蔓延全身,很快他就已唇色如纸。
“周大哥!”若眠跑去撑着周霭后背,泪大颗滴落,内疚不已。
周霭中箭之处一直在洇血,若眠不敢碰,又扶不动他,哭得愈发绝望无助。
顾六从地上爬了起来,“云姑娘,你回去吧,这小子交给我们。”
“不要……”若眠一张脸上全是泪,“别杀他,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顾六扶起若眠,令两个家丁抬着昏迷的周霭上了马车。
若眠要跟去,被顾六拦了下来,“云姑娘,别让我们为难。”
他小心翼翼觑了脸色铁沉的祁聿怀一眼,“你快随大爷回去吧。”
马车扬长而去。
直至看不见影后,若眠用力擦干脸上的泪,回眸瞥见还站在原地的祁聿怀,抽噎着向他走近。
步子缓慢煎熬至极,仿佛她和祁聿怀之间不是雪地,而是刀山火海。
“大爷——”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