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星沉默了半晌,唇边勾起一抹笑,看着崔琰:“所以,相府大小姐许南星这个身份已经死了,是吗?”她面色淡淡,仿佛完全在说别人的事。崔琰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默然了一会,才道:“她已在刚刚死了。”许南星点了点头,手撑着下巴,眼神无比认真:“身份可以死,钱财不可以。”崔琰从未遇见对金钱如此重视的人,一向温润如玉的神色好像都出现了裂缝。“……放心,相府里的东西没人敢动,那些产业分红也会按照数目一分不落的转给你。”
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咯吱咯吱”声,帷幔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路两边的摊铺在夕阳的余晖下,陆陆续续的打烊关门。
许南星替木槿接上骨固定好以后,不经意往外一瞥,眉头微皱,忙掀开车帘看了眼又确认了遍,朝一脸阴沉的崔琰说道:“崔大人,这不是回我家的路。”
崔琰缓缓睁眼,看着许南星道:“的确不是”。看见许南星脸上意料之中的意外后,崔琰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这是回我家的路。”
空气里有短暂的凝滞。
片刻后,许南星登时站了起来,“咚”地一声撞到了车顶。她顾不上疼痛,急对外面的车夫道:“停车,我要下车!”
崔琰伸手强硬将她拉回原位,厉声道:“继续走,没我的命令,不许停车!”
“崔琰,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自由!”
不大的车厢里气压极低,四周的车板隐隐作响,像是要冲破这样令人窒息的压抑。
许南星盯着他,唇线紧绷,气的胸廓上下起伏。
但她一向不是个易受情绪操控的人。细想起来,玘国毕竟不是现代法治社会,崔琰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呼吸渐渐平息了。
崔琰见她神色恢复正常,神色也放缓,面带愧意道:“没有提前征求你的同意,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如今性子太过左犟,若是提前同你说,你必不愿意的。”
他呼吸停滞,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抖,似是忍了又忍。
“但是夭夭,玄夜司不是善茬,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相府。”
许南星沉默了半晌,唇边勾起一抹笑,看着崔琰:“所以,相府大小姐许南星这个身份已经死了,是吗?”她面色淡淡,仿佛完全在说别人的事。
崔琰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默然了一会,才道:“她已在刚刚死了。”
许南星点了点头,手撑着下巴,眼神无比认真:“身份可以死,钱财不可以。”
崔琰从未遇见对金钱如此重视的人,一向温润如玉的神色好像都出现了裂缝。
“……放心,相府里的东西没人敢动,那些产业分红也会按照数目一分不落的转给你。”
“成交!”
时近黄昏,昼市已休,天色将晚未晚,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一座赫赫府邸前,“崔令公府”的匾额高高悬挂,显眼非常。
“是公子的马车,公子回来了!”
此时正是掌灯时节,一个站在梯子上点灯的仆人远远的看见崔琰的马车,立刻爬下梯子高声叫喊了起来。门口忙碌的家仆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迎上来跪地请安。
崔琰先行下车,伸手等着许南星。许南星扶着木槿,绕过他的手,从另一边下了车。
“齐伯,父亲母亲呢?”崔琰清了清嗓子,问向刚刚叫喊的家仆。
“令公在书房,夫人在佛堂。看时辰,这会应该也要出来了。”仆人看了眼天回道。
崔琰回身看了眼许南星,许南星会意,浅浅一笑:“入府叨扰,自当拜见崔令公才是,还请崔大人引路。”
两人一左一右,木槿和齐伯尾随其后,身后又跟了十来位丫鬟仆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崔府。
崔府纵深,许南星跟着崔琰一路进了二门,穿过两边皆为雕刻影壁的垂花门,当中是庭院,两边是抄手走廊,
随着篱落飘香的庭院继续往里走,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崔家的正房大院,迎面五间上房,宽阔华丽,雕梁画栋,
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满挂水晶等名贵石料做成的璎珞,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沿途的下人一见了这阵势,心中便知来的这位姑娘是个极要紧的贵客,纷纷避让行礼,路途虽远,却连声咳嗽都不闻。
按照玘国的规矩,正厅非圣旨或更高阶官员莅临,平日里并不开,因此崔琰直接引了许南星进了东厅。
屋里低调雅致,四周书柜上放满了书,一道漆嵌百宝掐丝屏风将室内隔开两面,明烛高烧,散发着莹莹温暖的光。
有一身着家常半旧紫袍之人,手执书卷,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凝神细思。
虽已年过半百,但仍透出一股让人不敢tຊ造次的雍容尊贵之感。
崔琰立刻神色恭敬的上前拜了一拜:“孩儿见过父亲。”
听见声音,崔曜随手捋了捋自己灰白的胡须,语调略显严厉:
“你还知道回来,京兆尹府就这么好住,还不去见你娘。看来平日真是把你惯坏了……”
崔曜眼角瞥见站在门口的许南星,声音戛然而止,挑眉看向许南星:“哦,这位是?”
崔琰忙指引许南星上前,对崔曜道:“这位姑娘是孩儿从前在外游学认识的朋友,从前多蒙她一家照顾。
偏前不久,她父母意外俱亡,独她侥幸活了下来,孩儿便请她来京中小住散心,顺便将养身体。”
许南星欠身行礼,气度却甚是从容不迫:“民女许南星,见过崔令公。”
幸好玘国女子闺名除父母丈夫外,再无人知晓的,否则临时编个名字还真挺为难的。
崔曜不动声色的将眼神转向她:虽怯弱不胜,但独有一种雪中寒梅冷而苍翠的气质,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将眼神定格在她面罩后的伤疤上,微笑道:
“既是对犬子有恩,便是我崔府的恩人。许姑娘且请安心住下,只当自己家一样,不要外道才是。”
许南星只欠身又行了一礼,极浅的弯了弯嘴角算是回应,并未多客套,直接退回了原地。
因着许南星在场,崔曜自不便再对崔琰多说什么,只嗔了他一眼,语气和缓道:
“既是有客,你便先将人安顿好,不用上来了。明日随我一起上朝,我有话同你说。”
崔琰忙躬身答“是”,领着许南星一起退了出来,直到出了院门,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许南星轻笑一声,崔琰脸上讪讪的,忙岔开话题道:“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看看。”
许南星微微点头,崔琰带着她一路向东,穿过一道精美的拱形石门,只见竹林环绕下,掩出一带绿柳垂墙的院落来。
“棠梨院。”
许南星念着围墙上的匾额,原主的记忆如同激流一般涌上心头。
许、崔两家本是世交,遂许南星幼时时常来崔家小住。
每逢小暑过后,这个院子里的梨树便会结出今年的新果,气味芬芳,多汁甜美。
每每这时,许南星和崔琰便会从梨花树底下,取出去年冬天落在梨花树上的雪酿酒,再将去年酿的酒喝个精光。
十年之前的那次,他们喝的酩酊大醉被父母发现,互相抱在一起,怎么都不肯撒手。两方父母便笑着随口说了“两家结秦晋之好”这样的话。
不想年深日久,崔琰竟干脆将这院子改为了棠梨院。
许南星提着一口气沿青石板的小路走了进去,院里绿竹猗猗,清雅绝伦,一共十来间房子,都还是旧时的模样。
湖边的那棵梨树,比记忆里的又高大粗壮了许多,想来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缘故。
整个院子生机勃勃,一应陈设事物俱全,一点也不像荒废了多年的样子。
“崔琰,小时候的婚约不过是大人的玩笑话,你不必如此。”崔琰所做的一切让许南星感到无比的压抑和闷痛。
崔琰沉默了很久,突然故作轻松的笑了起来:“夭夭,我对你好,不仅仅是因为婚约的关系。”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却足以令许南星心里极其酸楚。
罢了,和恋爱脑话不投机半句多。
许南星摸了摸腰间的令牌,又想起昨晚的事。她总想亲口问问李承渊,替自己的祖宗讨个公道。但一想起世人对他的评价,又怕自己去了也是送死。
她看着正指挥着家仆搬运东西的崔琰,敛眉想了想,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许南星拉了拉崔琰的衣角,两人走至梨花树下,许南星将崔氏图腾的玉玦递给崔琰:“这个还你,昨日谢谢了。”
崔琰收下玉玦,侧眸含笑:“又何须谢,能帮上你我很开心。看来昨日一切顺利。”
许南星扯了扯唇角强笑道:“有了崔大人的帮忙,自然是顺利的。”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道:“昨日听董夫人说起三皇子李承渊,倒确实和我往日听的不一样。”
她拿眼角暗暗瞅了崔琰一眼,他眼神微暗,幽深的眸底涌动着辨不分明的意味。半晌,才朝她牵唇道:
“你见过悬崖峭壁上的青松吗?三皇子就是那样的人。”
这算是个什么评价?
许南星颇为无语的扁了扁嘴,再想问时,却发现崔琰已经走远了。
夜昏暗,四处掌灯,月牙高高悬挂在树梢。
镜月寺的大殿里,灯火通明,高耸威严的佛像下,跪着一排排瑟瑟发抖的僧侣。
李承渊一身黑色金丝月桂刺绣寝衣,外披一件灰鼠斗篷,如墨长发未及束冠,只用一个金扣简单夹住。
“他们母子人呢?”
一双眸子冷若寒潭,面容凉薄而淡漠,不怒自威,居高临下的扫过众僧侣,声音低沉,带着十足的威慑感。
镜月寺的主持“阿弥陀佛”了一句后,站起身来,望着一脸寒霜的李承渊道:
“三皇子殿下,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们是真的不知他们母子二人的去向。此乃佛门清净地,还请殿下三思。”
李承渊半出鞘的剑收了回去。
“昨晚除了我,寺中可还有别的人?”他目光如鹰隼,令在场之人不寒而栗。
昨日给许南星开门的小沙弥眼皮轻抬,忙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昨晚寺庙下钥后,来了一对姑娘。她们拿着信物,我便放她们进来了。”
呼吸间李承渊已来到小沙弥面前,眉眼间积满阴沉,身上刚褪去的杀伐气一下子又重了起来。
“什么模样,她们进来后做了什么,你一五一十说清楚!”
小沙弥咽了口口水,不敢直视李承渊,低头道:“夜色太黑,况且那拿着信物的姑娘还带着面罩,模样是真没看清。她们进来后没做什么,只说要见草重先生。我还去通报了,当时殿下您也在。”
戴着面罩。
李承渊脑海里一下浮现出许南星的模样来。
“长庚,带几个人跟我去厢房!”
他转身就往厢房走去,夜风吹起他宽大的斗篷,却掩不住他周身的凛冽肃杀之气。
他脸色铁青来到厢房,抬起一脚,踹开大门。门内整齐干净,像是被刻意收拾过。
“给我里里外外找,哪怕一根线头都不许放过!”
众将士领命,立刻四散开来分头寻找。
一盏茶后,李承渊蹲下身,捡起地上一片还未熔化的盐水袋碎片,咬牙切齿,恨意了然。
“果然是她。她接近我的目标,竟然是外婆和舅舅!”
李承渊双手握拳,指骨泛白,“刷”的转身走出山门:“传我军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京城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们三人找出来!”
院墙深深,精雕飞檐,棠梨院内一片寂静,偶闻几声花草虫鸣声。
许南星坐在梳妆镜前,给伤口涂上生肌散,面露欣赏的用指尖轻轻滑过脸庞。
“木槿,你觉得我这张脸用用美人计如何?”
今夜晚膳时,听见崔琰提了一句皇宫招宫中医,她便上了心。
若真能借此机会进入皇宫,便可借机推广急救术,又可以在名正言顺的情况下,接近武皇后一探真相,并伺机揭穿李承渊的真面目。
毕竟,他再怎么嗜血暴戾,也总不能在皇宫杀朝廷命官。
正在收拾床铺的木槿听见此话,忙回过头惊道:“大小姐,您想做什么?”
“我要利用李承渊重查当年董家旧案,还董家一个清白。”
木槿立即阻道:“大小姐万不可,三皇子阴沉不定,又厌恶女人,况且咱们和董家非亲非故,何必拿您的命去赌!”
“木槿,《董氏针灸》全本,它对我,非常重要。”
许南星将梳子放在梳妆镜前,红唇微弯,双眸深处闪过狡诈笑意:“我知道他讨厌女人,但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