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苏琦峻提到过一个疯狂且大胆的想法。“如果我再怀一个孩子,是不是就有了回到以后的机会?”当时的神父正虔诚的跪在十字架前,这事要分个先后,和上帝聊够了之后他才站起来回应她。“那,和谁生呢?”孤男寡女在一间没有旁人的房间里谈到这个话题,空气中不免多了几分妖娆的味道。苏琦峻的矜持不允许她正面回答,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只有一个聊得来的男伴,难不成还能和年老体衰的钱发宝凑活一下?她低下头去,试图让自己脸上的潮红别暴露在神父的视线里。
事实证明月嫂的说法不无道理,随着岁月不动声色的推移,苏琦峻和女儿的关系的确是在慢慢的改变。可惜她出月子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永远也无法知道,她们的关系是朝着另一个极端一去不返,从冷眼相待变成了一对彻头彻尾的敌人。
苏琦峻一直把喂奶视为痛苦的折磨,极端的排斥,只要牛肚子里还有存货,她就尽量不自己上阵。如果不是出生在牛棚里,幼小的钱荣很可能会因为饥饿而活生生夭折,那些年她动不动就生病,闹肚子更是家常便饭。钱发宝劝了好多次也无济于事,他只好抱着枕头一样大的钱荣去医院里转悠,遇上体态丰盈的妇女,就厚着脸皮上去讨要两口。
又过了几年钱发宝更加难以动弹,衰老不声不吭的抱紧了他。当清理牛棚对他而言变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他就在院子里养了条全身棕黑的大眼睛土狗,主要防着时常会来偷奶的孩子们。刚开始一切还在他预定的轨道上,大概在钱荣长到四岁半的时候,他懊恼的发现,那条狗原来早就和外面的孩子们称兄道弟了,不仅不会叫唤,还经常吃里扒外反过来帮他们放哨。
苏琦峻的话年复一年的减少,愈发的像块只会干活的石头,在那个活着都要拼尽全力的年代,任何情绪上的问题统一被归为矫情。钱发宝除了尽量盯着,不让她用剪刀伤害自己,其余什么也忙也帮不上。她时常一个人哭泣,没有任何的预兆悄无声息,有一次她只是静静的坐在小凳上摘韭菜,眼泪就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到了盆里。
岁月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庸医,把她治的越来越糟糕,除了神父以外,县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体会到她心中那山崩海啸一般的悔恨。作为曾经品尝过爱情的鸟,她又怎么能在时代的牢笼里安心睡去。只有迈进教堂圣洁的围墙里,她才能够真的敞开心扉,得以喘几口气。
有次苏琦峻提到过一个疯狂且大胆的想法。
“如果我再怀一个孩子,是不是就有了回到以后的机会?”
当时的神父正虔诚的跪在十字架前,这事要分个先后,和上帝聊够了之后他才站起来回应她。
“那,和谁生呢?”
孤男寡女在一间没有旁人的房间里谈到这个话题,空气中不免多了几分妖娆的味道。苏琦峻的矜持不允许她正面回答,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只有一个聊得来的男伴,难不成还能和年老体衰的钱发宝凑活一下?她低下头去,试图让自己脸上的潮红别暴露在神父的视线里。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想法。”
神父的回答加重了她的尴尬。苏琦峻本来只是羞愧,现在,她仿佛成了市场上剩到最后的烂菜叶子。
“怎么,你开始害怕失去我了?”她想要给自己扳回一城。
“风险远大于收益。”神父的面色波澜不惊,“你不能把这事理想化,说不定下一个孩子会把你带回到清朝年间,文艺复兴时代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代表你再也不可能靠努力活着和他相遇……”
“打住。”苏琦峻立刻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神父的话令她很不舒服。“我们不会再聊这个了。”她把额头埋在手掌里,看上去像发烧了似的。
当钱荣长到六岁左右,已经到了对世界产生费解的年纪,那个压抑在她心中许久的谜题便越来越清晰。在她的字典里,妈妈就是个永远阴着脸的恶管家,这显然与别人的认知大相径庭。她一直都闹不明白,为何母亲从来都不抱她,更是一次都没有亲吻过,为何有时候她在餐桌上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会触碰上那充满恨意和谴责的目光。
巧合的是她也跑去神父那里寻找安慰,抓住每个帮忙送牛奶的机会。她坐在妈妈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用妈妈用过的水杯,并说着妈妈的坏话。神父一如既往的扮演哑巴,只是圣洁且慈祥的笑着,任何故事他都照单全收也不置可否。
有一次钱荣兴冲冲的,拿着从别人那里讨要来的画报,希望母亲能给自己念几段,却只得到了一个冰冷的“滚”。从那之后,她们两个人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讲过话。如果不是钱荣做出了一些过激的举动,这场冷战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
那天早上苏琦峻如往常一样,和喂猪似的把饭菜往女儿面前一丢。钱荣早就做好准备,鼓起勇气,抓住这个机会冲她嚷嚷: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这个年纪的钱荣讲话奶音奶气的,像只毛茸茸的松鼠,让人爱不释手。钱发宝不止一次说过,每天光听她的声音自己就能多活一百年。
但苏琦峻不为所动,她挑起眉毛露出厌烦的神色,简单的瞄了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钱荣着急了,她还没到心里能藏住事的年纪,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今天是六月一号。也是我的节日。”
“要干嘛。”苏琦峻头也不抬的嘀咕了一句。
“我想要条裙子。”
说话的时候钱荣站到了椅子上,就为了让妈妈看清楚自己的黑色粗布裤有多么丑陋。
“没有。”
“别的孩子都有。”
“那你去别人家吧。”
不得不说钱荣有着比其他孩子更坚毅的心脏,她只是默默的从椅子上走下来,双手攥拳缓了一会,然后提出下一种解决方案。
“那你帮我缝一件也可以。能穿就行。”
面对一个楚楚可怜的孩子提出一个如此简单的要求,任何大人都不可能拒绝,但苏琦峻偏偏做到了。她快速的吃完收拾好碗筷,不论跟屁虫女儿在背后怎么哀求,她都面不改色。她故意把洗碗的水溅的到处都是,泼到钱荣的身上去,这样女儿就无法再在她身边叨叨个不停。
“你会后悔的。”钱荣不知从哪学会了这句话,抹了把脸上的水,恶狠狠的走开。
苏琦峻全然没把这威胁放在心上,继续干着手里的活。洗好之后她出门把奶牛的水槽灌满,再次回到屋里,她听见了那细微的裁剪声,这才走进自己的卧室,正好看到钱荣双手并用吃力的拿着剪刀,把柜子里的衣服剪成一条一条。
遭殃的恰恰是那件胡准帮苏琦峻挑选的螺纹长袖打底衫,也是这个时代的绝版,现在已经彻底沦为了几片藕断丝连的抹布。
看见母亲走进来,钱荣剪的更起劲了,挑衅的瞪着她一下又一下。但母亲的面色如城墙般毫无改变,有时钱荣会觉得自己的妈妈早就没有了心脏,在她的胸腔里只剩下一个无垠的黑洞。
一言不发的苏琦峻平静的走过来,从女儿的手中毫不费力的夺下剪刀,放回到藏针线的抽屉里去。等她再次转过身来,钱荣倔强的伸着脖子,已经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
苏琦峻没有扇她,她慢慢的把手放在女儿的头上tຊ,然后抓紧了她的头发,用最大的力气朝着墙上撞去。
钱荣的右眼被狠狠撞到,鲜红的血丝就和疯狂的鱼虫一样顷刻间布满了她的眼眶。换做任何一个孩子此刻一定会嚎啕大哭,会捂着头拼命的求饶,但她却只是用比刚才更加刚烈的眼神望回去。在这场短暂且血腥的较量中,明显占上风的苏琦峻居然不能算赢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呼吸都更加的急促。也不知道苏琦峻是怎么想的,她没有松开手,而是又狠狠的撞了第二下。
今天早上钱发宝去参加朋友的白事了,那常陪他下棋的老鞋匠。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回了,他出门的时候告诉苏琦峻,自己并不害怕反倒有种被丢下的孤独感。他回到家的那一刻正好赶上钱荣的全面爆发,毫不知情的他,刚迈进门槛就听到了一句稚嫩的怒吼:
“我要杀了你!”
他羸弱的心脏可受不了这种刺激,慌慌张张走进卧室,就看到母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钱荣的手臂和头发都被牢牢地抓着,因为没办法咬到苏琦峻,她便用脚不停地蹬踹。小姑娘的脸上有股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狠劲,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杀气,钱发宝的眼神和她对上时,他下意识的倒吸了口凉气。
看到钱荣被撞的猩红的眼窝,钱发宝凄厉的喊叫声就像天塌了似的。他朝苏琦峻背上给了两巴掌,这才把锁在一起的母女两分开。早上鞋匠下葬的时候他都没有哭,此刻眼泪却很不争气的涌了出来。到了他这个年纪,孩子远比子弹更有杀伤力。
“造孽啊。夭寿呀。”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钱荣的额头,声音和指头都在发抖,她的太阳穴上鼓起一个吓人的大包,皮蹭破了,血正顺着鬓角的发丝往下流。
实在是气不过,他转过身去又推了苏琦峻一把。现在的他比七年前羸弱许多,腰也挺不直了,再用力也不过是走了个形式。
“这是你亲骨肉,谁家妈能对孩子下死手啊。”钱发宝拖着长音的语调和哭丧似的,浑浊发白的唾沫从舌头上蹦出来。
“你要不看看她干了什么。”
和他的激动正好相反,苏琦峻冷的像是一尊已经死去的火山,她从旁边拿起被剪烂的衣服递到他面前。
“她还这么小,她能有什么错。”
此时钱发宝把钱荣护在身后,把自己的身体化为她和母亲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为什么不能有错,谁规定的。谁说孩子就是无辜的,昂!我问你呢,谁说孩子就是无辜的。说呀!”
苏琦峻突然和魔怔了似的,死死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她放纵的咆哮着,这一句话的音量大过了之前的所有。钱发宝把孩子护的更紧些,爷孙两个人退到了墙角。如果非要找个恰当的说法来形容此刻的苏琦峻,那只能是疯了。大喊过之后她便跌坐在床上,抱头痛哭,是真正意义上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令人胆寒的嚎哭。那几分钟里没有人敢去碰她,他们只能缩在旁边祈祷她恢复正常。
过了好一阵子,苏琦峻才像辆燃气机车那样喘着粗气缓缓开口,她的愤怒只是凝固了并没有消散,她纯粹是没有力气了。
“如果不是她,”她的眼神涣散,像是刚从迷雾里走出来,“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没有她,我生活的好好的,你问问她呀,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到最后她那崩溃的嗓音更像是在哀求。
“听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不是孩子的本意。”
“不。那不重要。”苏琦峻坚定的摇着头。“重要的是因为她,我的生活全都被毁掉了。她绝对不是无辜的,绝对不是。”
一直躲在后面的钱荣使劲从钱发宝的掌控里挣脱出来。她走到苏琦峻的面前,那架势像是要与妈妈做最后的对决。她们的个头差那么多,一个只有另一个的一半,但气势却近乎平分秋色。血已经把她的下巴染成了红色,她完全没有要擦掉的意思,就是故意流给苏琦峻看的。
“那你杀了我呀,来,给你。”
说着钱荣就要去重新把剪刀拿起来。钱发宝知道这倔强的女孩真的能做出来,所以连忙拉住了她。他气得直跺脚,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痛苦的心情,抬起胳膊像是要打人似的,最后还是重重的拍在自己的腿上。
“反正你从来都不爱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巴不得我死。”钱荣的脑袋从钱发宝的胳膊上探出来,继续吼叫着,她的嗓门比自己想象中更大,远处街道上路过的人都会望向这边的窗户,“摊上你这样的妈,我就是倒了八辈子霉。”
和大多数母亲不一样,听到这句话的苏琦峻没有太多的触动。就像钱荣说的那样,没有爱,自然也就没有爱不被理解时的心痛。
“你以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吗?狗屁!”钱荣越骂越凶,沙哑的嗓子和刚开过火的枪膛一样,“要是可以选,我一定回到六年之前去,回到出生之前,我才不要当你的女儿。”
“滚啊,滚远点。”苏琦峻恶狠狠的说。
束手无策的钱发宝突然感觉手背上一阵刺痛,是钱荣用力的推开他时,指甲从上面划了过去。他顾不上检查这点小伤,想要把小姑娘抓回来,但钱荣就和一头去意已绝的小马驹一样,穿过房间又穿过牛棚,等他追出去时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折返回来之后,他用抖抖嗖嗖的指头指着苏琦峻,牙齿都要要碎了,也没想出来该骂什么。除了叹气他就只是叹气,最后他垂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提前迈入了坟墓似的,把门狠狠的摔上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苏琦峻板着冷漠的脸把床单铺整齐,又拿出针线盒开始缝补裤子。她的表情如回潮的洋流一般,在波涛汹涌之后又回到了起点。
直到不经意间抬起头,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苏猛的脸。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针扎破了自己的指头,就让它戳在里面,足足有小半分钟。等她猛的惊醒打了个寒颤,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镜子扣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