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的食不甘味相反,萧景明像是吃得很满足,最后还放下筷子美美地喝了两口汤,才扬声叫伙计结账。她忙张口问:“面陪你吃过了,也向你道过歉了,那件事可以算了罢?”“你这样瞪着我,像要把我一口吞了似的,我还敢不答应吗。”萧景明不无戏谑地说:“看你这紧张的样子,是你那位先生吃醋了?”姜薇索性摊开来讲:“是我不想让喜欢的人受到困扰。”他略感意外地眨眨眼,“你倒是坦白。”二人走出酒楼,姜薇止步,态度极郑重地说:“萧先生,我们两清了,往后各走各道,再不相干。”
老半斋的肴肉煨面在沪上是顶出名的,青瓷大碗盛着乳白的汤头,其上卧两块红白剔透的肴肉,汤面浮着一层切得很细的雪菜,热腾腾地吃下去,熨帖着寒夜里的胃和心。
萧景明大快朵颐之余,瞥一眼小口吃着红豆沙圆子的姜薇,皱了皱眉,你可真怪,来老半斋不吃煨面,吃什么甜腻腻的圆子。
肴肉才腻,姜薇头也不抬地说。她素来不喜煨面,嫌它烂糊不劲道,是老年人口味,没想到萧景明非要来这家吃,还极力撺掇她也来一碗,她谢绝,点了自己爱吃的甜食,他神色就有些古怪。
这会她批评肴肉,他也有话说:“这里做的肴肉胶冻柔韧,肥而不腻,你尝一块就知道了,用你们上海话讲,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姜薇耸耸鼻子,“在我这里,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的吃食有老多,就是没有肴肉。”
她等着萧景明反驳,他却回以沉默。再一细看,他脸上分明浮现出回忆的神情,蕴着些许惆怅和自嘲,似一束悠长余光,迟疑地照进往昔,又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惊觉地抽离。
他顷刻换回轻浮笑容,“不和你争了,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薇不快地搁下汤勺,“请你自重,陪你吃面不等于要听你油腔滑调。”
他这次服软倒快,“好,我不说了,吃完面之前我都不开口,免得惹你生气。”他说到做到,低头专注吃面,厚密黑发如蓬生的春草,挤满姜薇的眼帘。姜薇有心想说送花的事,这会却不好再开腔,唯有等他吃完再说。
和她的食不甘味相反,萧景明像是吃得很满足,最后还放下筷子美美地喝了两口汤,才扬声叫伙计结账。她忙张口问:“面陪你吃过了,也向你道过歉了,那件事可以算了罢?”
“你这样瞪着我,像要把我一口吞了似的,我还敢不答应吗。”萧景明不无戏谑地说:“看你这紧张的样子,是你那位先生吃醋了?”
姜薇索性摊开来讲:“是我不想让喜欢的人受到困扰。”
他略感意外地眨眨眼,“你倒是坦白。”
二人走出酒楼,姜薇止步,态度极郑重地说:“萧先生,我们两清了,往后各走各道,再不相干。”
萧景明扭头看她,强劲北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想必很怕冷,抬手将本就围得严实的驼色毛线围巾又缠多一圈,更衬得脸孔小而莹润。那双杏仁眼泠泠地瞧着他,寒星似的亮,他像被攫走了神,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她便有些不耐,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要过马路。他却又跟过来,“你等等,坐我的车,我让司机九点回来接,应该就快到了。”
她是坐他的车来的,从天蟾戏院到这里着实有段距离,她原本不想跑这么远,萧景明非要来这家吃,她唯有妥协。现在目的达成,她可不想再和他有多余接触,摆手回绝,“不必了,我去前面街口坐黄包车。”
萧景明还是跟着,“那我送你到街口,这一带不太平,又是晚上。”姜薇睨他一眼,没再答话,脚下加快了步伐,那意思是悉听尊便,她只想快些走到街口,好分道扬镳。
这是条窄窄小街,并不算冷清。街边摊贩支着两口大锅卖柴爿馄饨,食客络绎不绝,连带着卖五香茶叶蛋和卤豆腐干的生意也不错。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在煤油灯下热烘烘地炒出甜香,她虽吃得很饱,仍忍不住侧脸看了看,冻得红通通的鼻尖落入他眼中,有种惹人怜爱的娇憨。
他正想问她要不要买了带回去吃,忽然听到些杂乱脚步声,直觉不对劲,本能地绷紧了身躯。几乎同时,一群黑衣人挥着斧头从旁边巷内蜂拥而出,而他们身后,那几桌吃馄饨的食客把桌子一掀,竟抽出了砍刀。萧景明瞬间明白过来,这是碰到了帮派火并,他俩好巧不巧身处厮杀场中,难免池鱼之殃。
路人四散惊叫逃离,有两个慌不择路的直接被砍翻在地。萧景明将吓呆的姜薇拽到自己身侧,低声说:“跟紧我,别怕”,稍一观察,搂住姜薇的肩,护着她灵巧地冲躲闪避。姜薇头脑一片空白,只觉被一股强大力道牢牢牵带着,她别无选择,只能信赖,纵使腿发软,心剧跳,金属锋刃的光丛凛冽晃眼,流血嘶吼凄厉刺耳,也要咬紧牙关配合跟随。
他们躲到靠墙停着的一辆黄包车后,蹲下稍作喘息。萧景明警戒四顾,姜薇牙关止不住地打颤,手脚冰凉,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或者兼而有之。她不敢看周遭,低头盯着垂落胸前的围巾穗子,一下下做着深呼吸,努力想镇静下来,冷不防一只温热大手覆上她拢在膝头的双手,她惊诧抬眼,对上萧景明沉着的眼眸,“我的车应该会在街那头,等会见机行事,我带你冲出去。”
还要冒险冲出去?姜薇的心又狂跳起来,急急撤开手,说:“我们就躲在这里,等他们打完走了再出去不行吗?”
她的手真冰啊,他知道这难为了她,可眼下的情形,他只能硬着心肠摇头,“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们只有两个人,寡不敌众,还是尽快脱身为上。”
话音甫落,像要印证他的顾虑似的,巷子里又涌出一群持械打手加入混斗,姜薇脸色煞白,长吸一口气说,都听你的。
萧景明再次护着她冲出去时,姜薇的配合默契许多,在这一刻,她忘了他是个讨厌的轻浮纨绔,只是直觉有他在身边,她就一定会没事。她甚至不自觉地挽住了他的手臂。然而紧接着,她竟看到了谢春,也是那帮挥着斧头砍杀的黑衣人之一。那样瘦小的身形,动作却透着股狠劲,猛一斧头劈向一个大汉后背,对方堪堪避过,谢春的下一斧又挥砍了过去。姜薇看得愣住,萧景明扯她也不肯走,张嘴想喊谢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魔怔了般,眼睁睁看着他砍人,跟着,被人用刀捅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她仿佛浑身血液倒流,惊骇的感觉涌上天灵盖,倒让她找回了行动能力,拔腿奔到谢春跟前。只见他痛得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腹部,暗红的血从指缝间流出,滴滴答答淌到地上。她牙齿打着战,蹲下唤他。
他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也不知认没认出她,抽搐两下便昏死过去。她方寸大乱,连背后有人拿刀劈来也没能察觉。萧景明三两下将那人击倒,上前帮她探了探鼻息,告诉她:“只是昏迷,应该还有救。”她焦灼地摇晃谢春,一心想要叫醒他,被萧景明制止,“他是你什么人?”“阿弟”,她略一停顿便拿定了主意,“我不能扔下他,你要走就走,不用管我”。
她说话时目光仍停在谢春身上,没看到萧景明轻轻一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呢喃般的低语送进她耳中,她尚未反应过来,谢春整个人已被萧景明发力横抱起来,“还好这小子不重。”见姜薇还木怔着,他催促道:“走啊,多看着点。”
抱着一个伤员行动无疑大大增加了负累和危险,姜薇没想到萧景明如此仗义,她也因之壮了几分胆气。很快有打手注意到他们,追过来抡棍就打。萧景明躲闪且要顾着谢春,硬生生挨了两棍,可他只是身子抖一抖,竟哼都没哼一声,飞起一脚就踹掉了对方的铁棍。
受萧景明的刚勇激发,姜薇忘掉了害怕,只觉自己有义务帮把手,恰好正经过炒栗子摊,她抄起一筐炒栗子便向来人砸去,竟也稍稍阻挡了一下。于是她信心陡增,拿起手边够得着的物什就扔,一时锅铲箩筐和栗子齐飞,那打手被激怒,口中骂骂咧咧地逼近,姜薇急得额头冒汗,蓦地萧景明对她喊:“煤油灯!”她心领神会,取下摊子的煤油灯朝那人一掷,伴随一声砸地脆响,火油腾地蹿升,实打实地将其吓退一截。
此时萧景明望到远处亮起车灯,忙招呼姜薇,一同往车方向奋力奔去。这动静却又引来几个打手在后猛追,姜薇回头一瞧,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而萧景明只觉得谢春越来越重,似乎也越来越冷。他拼尽全力抱着这瘦小少年奔跑,一边大吼着司机“老周”,终于有一声被听见,小汽车迅速发动驶近。雪亮的光柱照过来,似可荡涤黑暗险恶,姜薇直迎上去,毫不在乎光亮刺眼。车门打开的一瞬,她喘了口气,想,总算脱难了。
司机老周连踩油门,车如离弦之箭,往最近的圣玛丽医院疾驰而去。虽已远离危险,姜薇悬着的心却仍未归位——谢春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一身黑衣,近看也只是那块黑色加深了一些,然而她用随身带的手帕轻轻覆上去,手帕顷刻就被染红,还沾染到她指尖,那暗红的血,黏腻,温热,静静散发着腥气,如蛇吐着信子,将她的心越缠越紧,她不禁连唤了几声“谢春”,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仰靠在座位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随着鲜血点滴流失。于是她又恳求老周再开快些。
老周好脾气地应着,尽管此时油门已踩到最大。副座上的萧景明扭头告诉她,医院就快到了。俄顷,他忽然被点醒似地问:“你叫他谢春?他姓谢?怎么不姓姜?”
姜薇面无表情地看他,“是干弟弟”——萧景明不由瞪大了眼,挨了两棍子的后背阵阵作痛——“我又没说是亲弟弟。”
萧景明一脸吃闷亏的神情,还想说什么,被姜薇噎了回去:“我和他打小认识,情同姐弟,所以我一定不会扔下他。你非要算账也行:今晚不是你非要到老半斋吃面,我根本不会遇险,是你欠我的;可你又冒险救了谢春,这就算扯平了。往后我们互不相欠。”
“……”萧景明默默回转头,正撞上老周忍着笑、好奇又略带同情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