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望着蓝天,似乎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只纸鸢。从坤宁宫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东宫,那是相当远的一段路,然而朱槿放飞那些风筝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面前的一堵朱墙、方寸间的天空,与那一只属于自己的纸鸢。她希望纸鸢自由,但是纸鸢自由了,自己却会很寂寞。如果纸鸢能带走自己,那该多好啊。眼眶再度发红,连唇边的微笑也染上苦涩的滋味。长青静静地看着她。“殿下,若是实在喜欢,为何不抓紧那只纸鸢呢?殿下的纸鸢,就算飞出了宫墙,又能去哪里呢?”
朱槿的风寒渐渐好了,便想去给何太妃请个安,但是此前又要绕不过要先去一趟太后的清宁宫。
长青替她更衣梳洗,期间也谈起这些日子的一些新事儿。
“……要说您病的这几天,最大的事儿就是姚家那桩旧案被平反了。”
朱槿想到那日出宫,莲心坐在水边的模样。
“就算是平反,姚家到底也没有了。”朱槿轻轻道。
长青见她神色忧郁,便道:“总归比背着罪名好些——莲心道长被放出来了,还在宫里做了女官,殿下往后应当能经常见到她。”
“做女官?”朱槿回头,望向长青带笑的脸。
长青解释道:“听说莲心姑娘只是姚府的一个侍女,真正的姚家小姐还是那位宴上的昭君姑娘,多年前被收进教坊司,被路过的兖州商人看见,想办法找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到了刚巧失去了女儿的姚家,成了姚家养女。几日前姚家平反,皇上为了安抚姚家,封姚小姐做了淑妃。”
“这可是头一遭,陛下主动纳妃,而且一进宫就是四妃之一。”
长青说着,已经替朱槿绾好了发。
朱槿直觉朱瑜不应该只因为这个理由封妃,姚绻生的美丽,但那美丽是有锋芒的。
就算那日昭君的悲戚哀怨,低眉敛目,但朱槿仍旧能感觉到她与自己所见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包括朱槿自己。
刚踏出内殿的门,两个人迎面撞上从旁廊端着一碗药走过来的修仁。
隔着几尺距离,苦味直扑鼻间。
长青的身子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
朱槿的手在后头悄悄攥紧了长青的衣袖不让她退,强撑出一个笑容,没让眉头皱下来。
“殿下,您的风寒刚好,这药还是要再喝几日的。毕竟是陛下特意找了崔太医开的方子。”修仁笑意清浅,跟朱槿表情摆在一起实在是令人有些忍不住……长青的那声笑差点没绷住,在后面连咳了几声。
修仁看向朱槿身后,关切道:“长青姑姑也着凉了?”
长青忙止了笑,连声道:“没有没有……”
朱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的宫门,一脸正色,道:“本宫现下要去清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怕误了时辰,这碗药先给昙佑法师送去吧。我回来了再喝就是了。”
“这……”修仁故意看着药碗,做出一副犹豫为难的模样。
朱槿连忙道:“好了就这样,长青,我们先走!”
不过片刻,朱槿便拉着长青逃也似的奔出了宫门。
修仁看着两人消失在宫门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转身,修安捏着鼻子凑过来,指了指他手上的药碗,“殿下又不喝?”
修仁道:“说是要给昙佑法师送过去。”
修安翻了个白眼,“昙佑法师都快成殿下的药罐子了,十回送药六七回都给了昙佑法师,剩下三四回不是叫长松到处端去各种冷宫就是偷偷被倒进花坛里,院子里那株山茶都快成苦味的了。也就中秋过后那一天发了热迷迷糊糊喝过几口,后面的药基本没碰过。若非崔太医布置了药膳,哪能好的那么快。”
修仁却只笑笑,依言端着药走向昙佑的院子。
一直走出一条宫道,长青才喘着气叫她,“别跑了殿下,一会儿没被修仁抓去吃药该被苏尚仪抓去学规矩了。”
朱槿便停下来,再原地扶了扶宫墙,而后慢慢靠了上去,往着远处宫墙外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
长青不明白她笑什么,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有见惯了的蓝天。
朱槿说:“我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央着宫女陪我放纸鸢。大约是母亲刚去世、皇后……不,太后娘娘带走兄长之后,因为我记得,我放纸鸢,是为了让兄长看见。从坤宁宫到国子监,再从国子监到东宫,我就在能走到的最近的宫墙后面,放高一只又一只纸鸢,希望它飞的再远再高些,可是等它真的飞的高高的,飞出无论到哪里都一模一样的宫墙,我却忽然觉得很孤独。但是最后,又总是剪断了那些风筝线。
“我那时在想,我自己都不愿在宫里呆着,又怎么能阻碍他们飞出去呢?”
朱槿望着蓝天,似乎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只纸鸢。
从坤宁宫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东宫,那是相当远的一段路,然而朱槿放飞那些风筝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面前的一堵朱墙、方寸间的天空,与那一只属于自己的纸鸢。
她希望纸鸢自由,但是纸鸢自由了,自己却会很寂寞。
如果纸鸢能带走自己,那该多好啊。
眼眶再度发红,连唇边的微笑也染上苦涩的滋味。
长青静静地看着她。
“殿下,若是实在喜欢,为何不抓紧那只纸鸢呢?殿下的纸鸢,就算飞出了宫墙,又能去哪里呢?”
不过是再落到另一处高墙之内罢了。
比起其他,长青更希望朱槿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也希望,朱槿能够得偿所愿之后获得快乐。
两人还没到清宁宫,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便从内殿里传了出来。
朱槿的脚步微顿,里面匆匆走出一个捧着碎片的小太监,看见她时忙停下脚步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朱槿看着他手里的碎片,问:“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支支吾吾了半天,把头越压越低,也不敢去看自己。
朱槿无奈地挥了挥手,放他离去。
小太监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比先前走得更快,向外走远了。
进到殿内,吴太后坐在中间,吴淑函也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
屋内一切如常,只是每个人都显得那样安静。
朱槿向二人见礼,吴太后笑起来,对朱槿道:“嘉宁来了,风寒可好些了?”
朱槿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就好,”太后说着,似嗔似怨,“你是个有tຊ孝心的孩子,可怜见的,病刚好呢就跑这么远过来请安,若是新进宫里的都是像你一般的好孩子,哀家也不用替皇后瞎操心了。”
这话含沙射影,近来新进宫又能碍得了太后的眼的,真是想来想去想不出第三个人。
朱槿没去接这话茬,低眸又见吴淑函站起身,“是儿臣无能。”
她垂下长睫,姣好的容颜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若未闻。
吴太后莫名的笑了一声,“好了,哀家累了,你们也下去吧。”
朱槿和吴皇后一同点头称是,起身离去。
坤宁宫和何太妃所在的宫殿并不同向,吴皇后神色淡淡,一路没有交谈的意思。
她不打算说话,朱槿也就没找她。
只是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背脊挺直,朱槿却忽然想到街头走在细线之上的杂耍艺人,每一步都是不偏不倚,小心翼翼。
朱槿本该不明白一个姚绻进了宫,究竟会带来什么。
只是那根细线,落在朱槿眼底,似乎也捆缚住了胸口。
她有些难受。
等到何太妃宫中时,已经到了早膳的时间,见到朱槿来了,何太妃叫人填了两双碗筷,关了宫门要朱槿和长青一道吃。
长青连连摇头,“太妃娘娘,我就不吃了,叫人看见不好。”
何太妃道:“你不坐下,怕是嘉宁也吃不好了。”
朱槿顺势盯着长青。
长青架不住,败下阵来。
何太妃多年向佛,桌上都是些素斋。
朱槿和长青也吃得惯,想着正好晚点回去,躲一躲修仁。
何太妃不过几口便没再动筷子,笑眯眯地等二人吃得差不多了,又才过来叫人撤了饭食。送了茶水过来。
朱槿还未开口,何太妃倒是目光扫过她,先问:“中秋宴上……”
朱槿心一紧,何太妃继而道:“秦妍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槿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口气,斟酌半晌,道:“……太妃娘娘,秦小姐是一心倾慕赵泽兰的。”
何太妃闻言,唇畔的笑意却缓缓消失了,掏出手帕掩了掩唇,才在朱槿提着心地偷瞄下慢慢开口,道了一句:“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不太像是一向慈悲为怀的何太妃能够说出的话。
连长青都浮现一丝诧异。
朱槿没有答话。
何太妃继续道:“你不喜欢赵泽兰?可我明明见你当初还送了他两坛酒。”
朱槿道:“那是出于朋友之义——他是个好人。”
何太妃了然,“也就是说,你觉得赵泽兰是个好人,但你不喜欢他。”
朱槿点头,刚想开口,何太妃却再次道:“那嘉宁,既然如此,秦妍喜欢赵泽兰,赵泽兰便一定要回应秦妍吗?”
朱槿噎住,半晌却还是慢慢道:“太妃娘娘,我不想嫁人。”
屋内静默片刻,何太妃落下一声叹息,“嘉宁,你已经十八了。”
“你有时,会感到寂寞吗?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感?”何太妃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我和太皇太后,以及你身边的人都那般无能,不能真正的让你自由。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地给你一个更大、更宽松的环境。可想要打破这个樊笼,仍然是很遥远的事。”
何太妃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微笑道:“你的母亲……陈贤妃——我想她不如你,可她也曾改变过哪怕一瞬的先帝的想法。”
“嘉宁,”何太妃轻轻抚着她的头,“我相信太皇太后的选择,赵泽兰会待你很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一直爱着什么,但你仍旧可以相信,赵泽兰可以成为你亲密的亲人,这并不一定是因为赵泽兰爱你,而是因为定云侯府需要你。”
“爱情是很短暂的,在长久的相依相伴之中,渐渐的,你会分不清你爱的那个人,是否依旧如从前那般爱你,但你们却容易彼此信任对方,深爱对方,关心对方,在我眼里,那是更接近亲情的一种感情。”
“所以,嘉宁,你当然可以爱着谁,可是嘉宁,不要依赖爱,不可以依赖爱,”何太妃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