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只有头顶暮蝉还在不识趣地鸣叫着,惊起围坐之人心中一层又一层波澜。
辛夏提筷夹了颗蚕豆放进嘴里,咯嘣一声咬碎后,冲旁边的刘姐道,“挺脆的,尝尝。”
刘姐会意,忙也夹了颗蚕豆吃了,连连赞道,“嘎嘣脆,你再尝尝这鱼,据说是附近水库里现捞的,老新鲜了。哎,大家都别愣着,动筷子啊,难道领导不到,咱们就都饿着肚子干等不成?”
辛夏笑道,“那可不成,领导们最亲民了,咱们可不能破坏了诸位领导的好名声。”
话音没落,月洞门外先响起一个声音,略显低沉,却带着笑意,“还没见到人,高帽就已经给我戴稳了,看来我以后只能好好努力,不辜负各位同事的期待。”
辛夏觉得这把声音很是耳熟,于是侧过身去看那站在门外的两个人影。矮的是李嘉明,另一个,在她回眸时恰好欠身钻进门洞,直起腰,沐浴在刚刚刚洒下的一片朦胧的月华下。
辛夏心头一凛,面上还未做反应,先被一旁的刘姐捉住了手。她磨着牙在辛夏身旁耳语,“完蛋了,客户变上司,我要当虞姬了。”
***
倪殊的到来瞬间便缓和了酒桌上的气氛。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位新上任的总监身上,倒是让辛夏松了口气。
她也和同事们一起上前与倪殊敬酒寒暄,拉近距离。可是,当倪殊笑微微地朝她望过来时,辛夏忽然有些心虚,生怕他一个嘴巴不牢,把胸针的事情说出来。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仰头干了高脚杯里的红酒后,挑眉道,“年纪大了,不胜酒力,你们可不要太欺负新人了。”
众人皆笑,有人套近乎地说了一句,“倪总监不要说笑了,您看起来也就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们差不多年纪。”
倪殊盯着空杯的杯沿,嘴角一努,“我今年31了,”说完皱着眉轻轻摇头,“其实才29,家父是南方人,刚一出生就给我长了两岁年纪。”
曲终人散,一钩新月天如水,将青石板地面映得一片莹白。
刘姐颇有些意犹未尽,见人走得差不多了,面色酡红地小声叨叨,“上天眷顾,真的来了个钻石王老五,又帅又有钱不说,人还随和没架子。对了,你刚才听他说了吧,他竟然还是单身,single,single啊。”
辛夏打击她,“这种男人,多半是gay。”
刘姐呸呸几声,“我说辛夏,生活已经这么枯燥乏味了,你就不能给人留点想象的空间吗?难道我心里不清楚,这样的男人不管是不是gay都没我的份,顶多能提供些做梦素材……”
“等等,”辛夏打断刘姐的幻象,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后,压低声音道,“陈苍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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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很安静,陈苍的皮鞋在青石板路上踩出的“嗒嗒”声似乎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步都踏在了她心上那座将塌未塌的堡垒上。
她走过一条汉白玉筑成的“玉带桥”,拾阶下到水边,坐下,垂头去看掌中那只她刚才在街边小店买的“兔儿爷”。
兔儿爷金盔金甲,盘腿踞坐在她的手掌上,眼睛眯缝起来像两只月牙。陈苍觉得这只兔子比杨枫的星黛露可爱多了,于是伸手在它圆胖的脸蛋上搓了搓,苦笑着说,“我本来以为,她亲疏有别,只是单纯地因为彼此气场不和。”
现实当然不是如此,若非今天吴兆的无心之失,陈苍还没觉察出,徐冉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充满了“恶意。”这恶意不是单纯地源于个人喜好,不是有人喜欢迪士尼的星黛露,有人喜欢京平的兔爷儿,而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一种厌恶。
徐冉在看向她的时候,脚边拖着一条铅灰色的影子,冰冷地像寒冬腊月的天空。
远处的长城上灯火未灭,像一条栖息于山巅的长龙。而就在陈苍抬头远眺它时,那灯却倏地全熄了,尚未消逝的光晕里,只余一条深深浅浅地长影。
陈苍在灯火消失的一瞬间动了念,决定来一次夜登长城。
决心下定,她便起身朝长城的入口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九点钟售票处就关门了,于是换了条去后山的路,顺着一条虽然狭窄但修葺了石阶的小径朝上攀登。
一路上没碰到几个人,但陈苍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越往上爬,山中寒气便愈发重了起来,冻得她手脚发麻。
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当终于踏上长城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古人喜欢在这些巨大粗糙的石块上伤今怀古:石头上每一条歪歪扭扭的缝隙都是历史的一道伤痕,沉重得不能用时间抚平,反而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丑陋。
与之相比,她自己的那些惆怅与自艾,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陈苍顺着这些被沧桑反复洗涤的石头朝上爬,走到陡峭破损的地方,甚至不得不手去撑住冰凉石面。石头上扎根着被岁月滋长起来的野草,压上去,满手的冰凉。
走了不到十分钟,她背上已经tຊ渗出汗来,于是咬着嘴唇继续朝上走了一段,准备在抵达第一个烽火台的时候折返回去。
离烽火台只剩下不到十米,贴身的口袋里嗡嗡一响,陈苍抓出手机,还未划亮屏幕,先看到了前方几米外站着的两个人。
她一怔,胸口那团因为浩瀚城墙而喷薄出来的淡泊一下子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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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陈苍没看清楚烽火台门洞中那一团黑影是什么,直到她听见了那把熟悉的嗓音,懒洋洋地娇嗔着,像是小鸟的啾鸣。
黑影化开了,分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徐冉,另一个......陈苍屏住呼吸分辨了一会儿,确定是李嘉明。
陈苍朝旁侧迈出一步,身体贴近城墙,手摸触上冰冷石壁,感受到的却再不是历史的沧桑,而像是握住了一团烈焰,烧得她手心里的脉络突突震荡起来。
“马明辉说他还爱我,还说我们两个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他不愿因为感情不和跟我离婚。”
从李嘉明身上滑下来的徐冉开始说正事,语气中颇有些抱怨的意思,“你又不让我把咱们的关系告诉他,搞得我现在连离婚的理由都找不到。”
李嘉明笑着用公文包轻撩她的发尖,“告诉他你和我好了,他来单位闹怎么办?”
徐冉一甩头发,“怕什么,大不了我离职再找别的工作,”说到这儿嘟起嘴巴,“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底下那帮干活的小孩儿人也敢拿我打趣了。”
李嘉明嗤嗤一笑,“今天这事吧,我和倪总都听到了,不过我觉得是你反应过度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一个下属动怒,不是显得没风度吗。”
“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要怪我?”
徐冉说着负气离开李嘉明,转身趴在烽堠的窗上,任夜风将自己的长发吹得一绺绺朝后飘起。
“你去起诉离婚吧。”李嘉明朝徐冉的背影贴过去,却被她闪身躲过了。
“现在离婚多难,尤其是对方没有实质错误。”徐冉盯着远处的山影冷笑。
“我有个关系很好的老同学,”李嘉明扳过她的肩膀,认认真真盯住那双被夜幕衬得愈发美丽的眼睛,“他是北城法院主管民事的副院长,我今天专程去找了他,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他让你给他打电话,他会给你出主意。”
“你上午没来单位是为了我的事去托人了?”徐冉的声音似乎也被风吹得抖动了,她半转了个身,勾住李嘉明的脖子吻他,“我还怪你,还生了整晚的气。”
“嘉明,”她把他抱紧,“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做这些事的,你是为了我,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咱们。”李嘉明享受徐冉的拥抱和亲吻,有点骄傲地微微昂起头。
***
这边辛夏和刘姐见陈苍一直未归,发了短信打了电话也没有回应,便决定出去找她。两人到了客栈门口兵分两路,刘姐去夜市,陈苍则沿河朝长城的方向寻人。
现在已是夜半,水镇里人影寥寥,鸦默雀静。
辛夏沿河走了十几分钟,看见前方有一座石拱桥,旁边立碑书三个字:洗尘桥。
桥下,一弯月影随波晃荡。桥上独站一人,背对着她,抬头凝望着漫天月华,指间一点红光忽隐忽现。
辛夏认出了那个人,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他却轻轻转过身,朝这边望过来。
就着月色,辛夏看到他下颌上有一块不明显的淤青,于是更加窘迫,抬手点点下巴,“不好意思,倪总,上次撞疼你了吧。”
倪殊眼睛中流淌过一丝诧异,下秒却抿着嘴一乐,将手上的烟在桥栏上碾灭扔进垃圾箱,两手揣兜步下桥,朝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