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没有半分抽回手的意思。
她生了茧的右手中指关节处蹭着男人的掌心,干燥地磨。直到季庭柯手心里濡满了湿汗,直到“六神姐”一脚油门、点回了后儿坪的巷口。
人行过道更靠近罗敷那一侧。另一边,是穿梭的电动车、自行车。
罗敷动了动脚尖,终于开口问对方:
“你还想…继续摸到什么时候?”
季庭柯倚着她这边下车。
他猛然松开了掌心,手还虚虚拢着、似乎残余着女人躁热的体温。
她带着薄荷香气的发尾垂下来,扫过他的鼻尖。
佯装撑着他的小臂、照顾他的伤腿,却是低声问他:“好摸吗?”
季庭柯没有正面回答。
他甚至故意没有看她,目光越过女人的肩、在距离她身后数十米的位置落下:夹着破皮包的中年男人,汗衫背后有一堆湿印子。对方手里攥了根烟——一块钱的塑料打火机燥地直晃油,却总是打不着火,被恶狠狠地、掷出道低矮的弧线。
那道弧线,最终落回了地面。
对方弯腰去捡、转过身,发现了他们。
似乎等候多时,卡痰式地清清嗓子、拿出点腔调地:
“挺闲啊,卡着点上班。”
季庭柯抿了抿嘴,叫他:“老板。”
像大多数开了间家庭小作坊、挑三拣四的老板一样。
史铸常从进门开始挑剔卫生,他用他粗大的指腹抹桌板上的油。再到掀开货箱里、不满没有及时补上货——零零散散两尾瘦小的鲶鱼。
到最后,随口问一嘴罗敷:还有没有学会做面的手艺。
他嘚吧着泛紫红的嘴,一刻都闲不下来地。
哪怕罗敷不冷不热地应他:“没有。”
中年男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红塔山”。一座还未爆发的火山像被呲了尿一般,萎靡地冒着白烟。
本意并不是发作,有些颓丧地叹了口气,说出突然上门的目的。
他指了指对面:
“街对面卖鳊鱼、瘦马各巾形容人瘦的,姓张那娘们,不知道老子哪里得罪了她:是挖她墙角、还是撅她祖坟了,妥妥一到处跟人撇逼胡说八道、鬼搁倒不干好事的小人,去上面告状、给店里举报了。”
“市场里收垃圾的老孙白吃过我两碗面。刚才来的电话——说是市场里、连同监管局的,马上下来人查店。”
说着又起身,去了厨房、揭了季庭柯那张“食品从业人员健康证明”。
团皱了,不解气地扔到地上碾了碾。
季庭柯的名字被踩得糊了泥,他瞥一眼、轻轻地拧皱了眉。
罗敷挑眉,一下看出端倪。
“她告状、举报什么?”
“健康证是假的?”
不提还好,一提、史铸常又骂上了:
“市场里黑草捂烂(邋遢)那孙子,投机倒把有一套。说是现在的店里都这么干,尤其临时工——不用去医院排队、挂号,不用等一个星期、不用体检,拿身份证来,二十块钱就能拿到假证。”
他一拍大腿:“那当时也没谁说,造假证,查到要封铺的阿!”
史铸常盯着眼前两个:一个没证的、一个证是假的。
中年男人颇为肉疼地砸吧了两下嘴。
“他奶奶的——两个人体检,得二百来块钱。”
史铸常琢磨半晌,还是不敢赌违反食品卫生安全管理规定的下场,不情不愿地:
“体检、健康证下来要五天,那就歇店五天。”
他赶趟儿一样地,催着上医院。
尽早去、尽早出结果。
季庭柯淡淡哧一声,忍不住开口提醒:
“今天不行,体检要空腹抽血。”
史铸常皱起眉头,才抽空抹了一脑门的汗:
“那就明天一早去。”
中年男人的目光研判般地、来回扫了几眼,他嘱咐季庭柯:离开店时,一定要断了水电、再锁门。
史铸常心里有了谱,他摆摆手要走、半道儿又拐回来提醒:身份证原件、复印件。
盖过章的用工证明。
“一寸小彩照,你们有没有?”罗敷说没有。季庭柯沉默。
等到日后稍落下、偏斜几个角度,罗敷草草收拾了店。
她擦桌子,给剩下的两条鱼添水。
季庭柯踩着小几拉闸,他揉碎了手里的灰,似乎要说什么,停了停:
“你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史铸常不会追究、还乐意少拨一个员工体检的费用。”
罗敷勾着唇,反问他:“去哪儿?”退租。辞职。离开西山。
不再盯着他,不再以一个莫测的、外地人的身份蹚浑水。
罗敷与那双平淡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她幽幽地转过话题。
“刚刚搜过了,一公里左右的东郊,有家照相馆。”
她无意识地揉了揉手腕:“走吧。”
“不是要拍照吗?”
背对着日头,女人周身一圈淡淡的光晕,她鼻头的绒毛漾着、不耐烦地皱出道褶。
夏季的午后,人被温度吞噬了力气、软绵绵地,走路也没有精神。她走在前面。
季庭柯跟在后头,低着头、踩她的影子。*
东郊的照相馆没有门面,仅一间小小的屋子、墙侧用红漆刷了 “东郊摄影” 四个字。
店里只有一个女人,撑着肥胖的身躯、歪靠着刷小视频,手边还有碗吃得只剩个底的烧卖。
嗅得出来,烧卖羊肉馅的,进去就一股葱切的膻臊味。
罗敷闻不惯这个味道,她往后稍了稍。
对方迎上来,渍了油的手直接去掏相机:零几年的佳能单反,镜头磕碰几个角、撑得上伊拉克成色。
上下打量两眼,估摸着这一男一女的年龄、关系。
女人苗条、高挑,男人肩宽、结实。
若有若无地往一处靠、偶尔撞下肩膀,隐约能察觉到暗涌的、不寻常的氛围。怪般配的。
老板娘迟疑地开口:
“是拍结婚登记照不?”
“屋里头有白衬衫,要借衣服的、另加二十。”
季庭柯反应慢了几拍,他愣在原地。
“不是。”
男人低声反驳:“拍证件照,一寸蓝底。”
证件照收不了几个钱。
小店又是机器打印,没有光面的柯达相纸、洗照片来得费用高。
老板娘兴致缺缺,显而易见地掉下脸。还是拖着鞋跟走到里间,拉了块蓝色塑板、亮了一盏灯。
一束光线照得满室灰尘半扬、滞在半空,她咳嗽了两声:
“女的先来吧,女士优先。”
前后不过十分钟,“咔嚓”两声、草草收场。
老板娘收了布。她坐在“大屁股”台式机后面,随意地排版、也不给修,倒是招呼了一声:
“要不要看看?”
罗敷没动,季庭柯无所谓地扫了一眼,注意到其中一张——他的面中,正好嵌了块黑瘢。
季庭柯伸手指了指。
老板娘瞪圆了眼睛,摸着鼠标的右手抬高,食指、中指并做一处,去剐那块污渍。
“这是屏幕脏了,碍不着照片。”
碍不着、不碍事。
她还在碎碎念,季庭柯“嗯”了一声,刚要站直身体。
他随意地瞥了眼对方的动作。
忽地一下、顿住了。
年过四十的女人,手指爬满了细纹、泛黄的、皱巴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右手中指关节部位,也有一块厚厚的茧子,拦在中间的位置,突兀地、刺痛了季庭柯的眼。
他盯得对方发了毛,罗敷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望了过来。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一抹灰慢腾腾地爬上来。
季庭柯吐息缓慢,像是随口、不经意的打听。
他问对方,除了经营这家小店以外,是不是还干其他农活、茧子才会埋得这么深。
老板娘乐了,笑得脸上肉都在大幅度地颤。
“现在谁这么富裕,还能有自家的田啊、地的。”
“平常干什么活,茧子能长到这儿?”
她一把薅过相机,标准的姿势拧出来,正好卡到中指关节、茧子处的位置。
“看见没?干这一行——相机拿多了,这块儿就有茧子。”
对方嗤笑一声,按了打印键,机器“嗡嗡”地,刺鼻、呛人的油墨味儿迸出来。
“拿相机的,手劲还得大。别看几秒咔嚓两下,但还有那种专业的、要扛摄影机的。手劲小了,人得活受累。”
季庭柯扶了一下桌子。
他察觉到自己大脑皮层微微地发麻。下意识地稳了一下平衡,抬眼、朝着罗敷的方向。
她欲盖弥彰地,把手藏在了身后:那只中指关节处、同样埋了深深厚茧的右手。
嘴角是噙着笑意地,满脸坦荡,丝毫没有被揭穿之后的慌张、懊恼。
几乎称得上嚣张地,冲他比了个口型。没有出声。
但季庭柯分辨得出来,她说的是:哎呀,被发现了。记者?
所以是记者吗?
嘘——虽然已经没有关子了但还是想卖一卖(˚ ˃̣̣̥᷄ω˂̣̣̥᷅ )嘿嘿好的,让你卖一下关子,今天早点更新留个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