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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凝被叫进门时脸色是懵的,虽说死者为大,但她知晓自己的身份,这种家事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掺和的,尽管心中存疑,她还是跪在了周砚身旁,敛眉谦恭道:“阁老。”
谢益第一次见宋凝,他目光在宋凝身上停留片刻,笑道:“……丫头,叫我一声谢爷爷。”
纵然不解,宋凝还是依言道:“谢爷爷。”
谢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哪怕无人能发觉,他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散去,意识也开始涣散起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丫头……九霄……九霄他比你小……你帮谢爷爷……看着他些,看着他些……”
他话未说完,赫然闭上眼,周砚忍不住扑上去:“祖父!祖父!”
谢允谦同周丽华听到动静从屋外入内,倏然跪在床前。
宋凝起身往后退,跨出屋门,只觉得心口压制至极。
人都会死。
她这般想着。
只是活在世上的人该怎么办?
因为皇帝驾崩,举国发丧,谢家的丧事办得很低调,谢绝了前来吊唁的所有人。
宋凝这两日一直跟在周砚身侧几乎寸步不离,他整日整夜跪在灵堂前,一张脸神情趋于麻木,晚上的时候宋凝就站在灵堂外,好几次谢允谦劝他回去歇一歇,周砚都无动于衷。
宋凝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消沉下去。
直到第三日,周砚跪了整整三天,体力已经有些难以支撑,他在谢允谦又一次的劝说中忽然沉默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允谦注视着周砚,语气有些无奈:“……九霄,祖父的病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当时人多嘴杂,时机不对,若是让有心人知道祖父的病情……”
“所以你连我也瞒?”周砚站起身,身子不可避免晃了一下:“连我也瞒?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砚的声音带着愤怒与无力:“以后呢?大哥是不是也会瞒我更多事?”
谢允谦见他状态有异,不由轻喝一声:“九霄!”
周砚通红着眼,默然半晌,谢允谦长叹,说:“我们是……九霄!”
话至半,却见眼前人一头朝地下栽去,谢允谦急忙扶住了人,将人送回沁园。
周砚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天是黑的,察觉到身侧有人,他自然而然睁开眼,对上一双眼睛。
宋凝坐到一旁,见他醒来,道:“醒了,吃点东西。”
周砚怔怔看着人,眼眶忽又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却用一双含水的眼眸委屈又难过的看着她。
宋凝见状头痛不已,她其实是有些不适应周砚哭的行为,七年前他爱哭那是因为年幼,如今这一红眼,倒让宋凝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强装镇定,说:“你几日都不吃不睡,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宋凝端来桌上的粥,喂他吃了小半碗,周砚光着脚坐在床边发呆,宋凝想了片刻,还是道:“是人都会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阁老一生为朝廷庸庸碌碌半载,他这一走,说不定亦是一种解脱,反而是你,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若是知道你如今这般消沉,只怕也不安息。”
周砚低着头不说话。
宋凝向来不会安慰人,可见他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轻声叹息走近,说:“周砚……”
有水渍滴落在地上,周砚肩膀一抽,后面的话宋凝便再也顾不上了,她伸出手又收回手,半晌后那只手终究还是落在他背后轻拍了拍,她干巴巴道:“你……你别哭……”
周砚猛然抱着她的腰,整个人贴上腹部,宋凝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腰断了,她僵硬着身子,周砚呜咽一声,难过得宋凝不忍推开他。
算了……罢了……就让他哭这么一回吧。
十三进来的时候见着这么一副场景,险些魂飞,宋凝镇定朝门外望去一眼,二人无声交流,下一刻十三退出门去。
他站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天色,心底不知是什么感受。
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太多事了。
谢益的丧礼办完后,谢允谦越发繁忙,自那日后谢允谦曾与周砚交谈过,只是周砚态度始终冷淡,而谢允谦除了家事外,刑部还有一堆公事,新皇未立,朝廷风雨飘摇,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周砚,以大局为重。
宿王与东宫的明争也随着老皇帝入皇陵后剑拔弩张。
朝野上下自然议论纷纷,说来也是贻笑大方,按理来说,老皇帝死后应该由新皇主持国丧之礼,可因为那一口诏书,有部分官员坚称以口诏为令,宿王才是新皇,如此一来,不论谁登位都难以服众,御史台的谏笔就在那,若敢妄动干戈,胡荣发起狠来莫说什么东宫或者宿王,就连皇帝他也敢当面谏言直言不讳,胡家是开国功勋,胡荣子随父业,不仅做好了御史大夫,也兼顾言官谏职,更令人忌惮的是,胡家有一杆前皇御赐的金笔。
“这杆金笔,下可斩文武臣,上可诛昏君,当初明德皇帝赐胡家此笔时,便是看中了胡老大人一生清廉刚正不阿。”
梧桐树下,青枫站得笔直。
宋凝右手缓慢敲打着石桌,此刻天近黄昏,宋凝目光散漫的盯着某一处,轻声说:“孟凡忠这一手算盘打得不错。”
青枫说:“当初城南大街遇刺一事,到如今终于有结论了。”
宋凝笑着,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是孟凡忠一手安排,一来能得老皇帝器重信任,二来还能得百官赞赏,三嘛,便是为了今日,试问一个舍身救过先帝的朝廷大员说的话,会有多少重量?而救驾有功又让他如今的话添了可信度,锦衣卫明面上是皇帝管制,但孟凡忠暗地里早已认主,不过他既敢如此,那便离死不远了。”
青枫道:“眼下燕京正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东宫怎会甘心将皇位拱手让出,宿王也不会袖手旁观太子登基,主子,我们怎么办?”
“等。”宋凝道:“皇位悬空不会太久,东宫也罢宿王也好,总有一个要登位,不过眼下这皇位可不好当,谢益病逝,内阁说不上乱但也必定不太平,皇帝的位子有人争,阁老这个位子也有人虎视眈眈,内阁不平,六部混乱,这皇位焉能安稳。”
她要等一个机会。
正说着话,木婠婠端着茶来了。
宋凝接过茶,撇着茶沫,道:“你在城东的屋子我让青枫给你置换成银钱,加上我之前给你的一千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木婠婠低垂着头,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放在石桌上。
宋凝挑着眉梢:“什么意思?”
“幸得姑娘援手,只是我妹妹已不在,我拿这钱已无用,今日特地归还。”
宋凝没说话。
果然,木婠婠在她面前跪下:“我父母早已亡故,家中无一亲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无所去处,求姑娘收留!我愿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一辈子!”
宋凝看着人,说:“我身旁不缺人,你自寻出路吧。”
木婠婠眼眶含泪:“姑娘若不要我,我除了死路再无其他路可走。”
宋凝眯了眯眼,片刻,她嗤笑一声,朝青枫招了招手,青枫将身上短刀投掷过来,宋凝将其抛到木婠婠跟前,语气微凉:“你既想死没人拦你,你若不敢,我助你一回如何?”
木婠婠抓去那把短刀,狰鸣出鞘,她毫不犹豫就往脖子上抹去,青枫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夺回刀。
整个园子寂静无比。
宋凝走到木婠婠跟前,一根手指轻轻却又不容拒绝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只能看自己,宋凝狭促眯着眼:“我的事你应该也听过,做我的手下,往后这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情况你确定你能熬住?”
木婠婠惨然一笑:“锦衣卫的的刑罚都扛过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
宋凝道:“那可不一样,锦衣卫内你没招出我们是因为你聪明,你知道招出我们反而没有活路,死扛下反而有一线生机,凭借你当时的身份,你胆敢将谢家拉下水,莫说中秋卖身救妹,你连活着出诏狱的可能都没有。”
木婠婠咬着唇不语。
宋凝笑了笑,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相信无人指使你接近我,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份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只是我身边不养废物,我中秋帮你只是出于晚春楼一事的一点感激,除此之外对你再无任何怜悯之心。”
木婠婠闭了闭眼,孤注一掷道:“我入晚春楼三年,这些年也服侍过许多达官贵人,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宋凝轻轻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负手而立,瞧着人不说话。
半晌,她才道:“会算账吗?”
啊?算账?
木婠婠答:“幼时学过。”
宋凝点点头:“会算账就好,还不算一无是处。”
木婠婠登时大喜,自行磕头:“主子!”
宋凝微微一笑,说:“你如今既已不在晚春楼,木婠婠这个名字便弃了吧,就叫……”
她目光落在院内的梧桐树上:“梧桐,凤栖梧桐,祥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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