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送葬礼回来后,那个小盒子就被放到了客厅角落的位置,再放上照片,插上香。
蒋望舒刚才被大伯母拉到门口说话,此时刚刚进屋就看到供台。
生前遭人厌恶,死后倒是要供起来。
她压了压心里头的不适,视线避开那个角落,只侧头去寻自己的行李箱。
蒋暨早在客厅里,他正忙着低头收拾早上送葬礼落下来的东西。满地都是散落的白,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布条......那白色的布料在他小麦色的手中倾泻而出,呈现出几分惨白的颜色,甚至比他们家已经旧了的白色墙壁还要白。
蒋望舒抬头,这才记起来要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家。这个她离开将近六年的家。
屋里的布局跟她离开前没什么区别,一个小小的电视机,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头桌子,两把木头椅子,两把蓝色的塑料椅子就塞满了狭小的客厅。
大概是蒋暨收拾过,屋里倒是挺干净的,没有了从前那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墙壁也是,似乎是重新刷过漆,从前总是掉墙皮的墙壁现在勉强算是平整,只是偶有几个地方陷进去。
蒋暨看了一眼到处张望的蒋望舒,低声道:“行李箱给你搬上楼了。”
蒋望舒愣了一秒,然后轻轻“哦”了一声。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俯身要帮着蒋暨捡白布条,他摇摇头拦住她:“上楼休息去。等会吃午饭再叫你。”
蒋望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脚步不动,依然低头帮着捡布条,留给他的侧脸清秀,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微抿着,纤细的脖子笔直,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从脸颊边倾斜而下。
她离开家的时候,头发只到耳下。
蒋暨只看几眼便收回视线,他在心底叹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沉默着任着她帮忙收拾客厅。
两人沉默着低头收拾东西,都没有说话。蒋望舒趁着弯腰捡东西的动作偷偷看他一眼,男人只穿一件纯黑色短袖,因为俯身动作,背弓了起来,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一道笔直的脊骨明显。但是他短袖下的肌肉却轮廓清晰,并且随着他用力的动作凸起来,饱满得像要把他的短袖撑破一样。
蒋望舒莫名有些脸热,身体也连跟着有些烫起来,她抬手解掉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随手搭在椅背上。
地上的东西很快收拾好,蒋暨又一次开口让她去休息,这次带了些不容置喙的口吻:“上楼歇会,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蒋暨头发很短,接近于寸头,再加上浑身健壮的肌肉,长相又冷硬,脸上没表情时总是一副凶相,一副会凶人的样子。
蒋望舒从有记忆开始蒋暨似乎就是这样一副有些凶的模样,所以从小周边的小孩都怕他,只有蒋望舒不怕。
他可是她哥,她怕什么呢?
见蒋望舒发呆,蒋暨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头,怕她是舟车劳顿,一回来没有消息就去送葬累着了,于是又一次开口,这次的语气更凶了一点:“愣什么?上楼去。”
蒋望舒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哦”了一声,又轻声道:“我想先洗个澡。”
因为身高差距,她微微仰头看他,声音怯怯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小心翼翼。
像一只刚被捡回家的流浪猫一样,不敢乱叫,不敢乱跑,生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主人烦,然后又没有了家。
蒋暨看着总觉得心脏像是被挠了挠,心里不大舒服。离家那么久,和他生疏一点就算了,怎么还变成这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从前蒋壮还在时,也没见她这样。
蒋暨沉默几秒,只道:“这是你家,想洗就去洗,告诉我干什么?”
蒋望舒又是愣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那我先上楼了?”
蒋暨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她走到楼梯一半,才想起来一样叫住她:“我去买菜,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蒋望舒刚想说“都可以”,想了想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她扬高了一点声音,对着门那边的方向:“哥,我想吃芥兰炒牛肉。”
蒋暨应了一声,然后便是开门和关门的响声。
蒋望舒上了二楼,站在楼梯口那愣了一会。
楼上的布局也跟从前一模一样。他们家勉强算是两层半,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是她和蒋暨的,一间是蒋壮的,再往上就是天台。
此时蒋壮的房门是关着的,她和蒋暨的房间没有。地上没有铺砖,只有墙刷了白。蒋望舒光脚踩上老式红色的水泥地砖,看见她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就放在蒋暨的床边。
蒋暨的床单是浅蓝色的,被子被他叠成了类似豆腐块的形状,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上面。整个空间只有一张算得上大的床,一张书桌,一把小凳子。而床的旁边也不是墙,而是一面灰色的帘,帘的那边是她的床。
那时候家里房间不够,家里有两个孩子,只能采取这样的办法。
他在外面,她在里面。
本就狭小的房间,被这样一分为二,空间当然更小,可是蒋望舒却从来没有因此抱怨过,甚至她还隐隐感觉过庆幸,庆幸家里只有两个房间。
从前精神敏感的时候,有时她甚至要听着蒋暨的呼吸声才能够安然睡着。
只有他在自己身边时,她才能感觉到安全。
蒋壮来了又怎么样呢,哥哥给她挡着呢。
那时候深夜里的蒋望舒就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苦难都推给蒋暨,毫不犹豫地逃避掉外头的一切响动,藏在枕头里偷来一枕安眠。醒来时她总是又愧疚又不安,总是紧紧地跟着蒋暨,渴望能为他做点什么,来安慰自己心里的愧疚。
但是蒋暨却从没有说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要求她为自己做过什么。
他护着她一辈子,护到她远走高飞了,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怨言。
二楼没有厕所,蒋望舒只能开了行李箱,拿了衣服去一楼的厕所洗澡。
这几年她常出差,也习惯了外出以后回家要先洗个澡,好像这样就能洗去浑身的疲惫一样。
两年来她出差去过不少地方,离平南最近的一次只有几十公里,坐公交只要一个多小时。
但是她没有回来。六年了,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连过年的时候都没有。
往年春节前,蒋暨总会打个电话过来,好几次他都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应该是想让她回家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没有说,她也就假装听不懂。
她不想回平南,一回到这,那些肮脏的、恶心的记忆就会像水草一样紧紧缠住她,让她坠入海底,失去喘息的能力。
这次回来,是因为蒋壮死了。当然,她并不是想来给他送葬,她大概只是想要成为这样场面的一个见证者。
施暴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应该到现场笑一笑的,是吧?
只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笑出来,那些肮脏的、恶心的回忆也并没有随着蒋壮的死去而消失。
但是蒋暨还在这里,她的哥哥还在这里。
她逃了那么多年,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现在蒋壮死了,她才终于有勇气、也有借口回来。
只是她不知道蒋暨还愿不愿意牵住自己的手。
洗澡的声音结束的时候,蒋望舒听到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谈话的声音。
她把洗澡水关了,慢吞吞地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听着外面的声响。
老房子隔音差,没有了水流声音的打扰,外面的声音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传入自己耳边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软软的,似乎还有点娇:“暨哥,我家草莓熟了,给你送点,阿妹回来了吧?草莓甜的,她应该爱吃。”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响起,然后是蒋暨低低道谢的声音:“嗯,她回来了。”
外面沉默几秒,又是几声客套,但是客套的花语中,蒋望舒分明听出了女人声音里真真实实的担忧:“你没事吧?大壮叔......”
后面那几声蒋望舒听不太真切,大致意思应该是女人在关心蒋壮葬礼的事,而蒋暨向她道谢,感谢她的关心。
谈话声结束,然后是门响了一下。
蒋望舒这才慢吞吞地从厕所里出来,头发直潦草地擦了一下,没有吹干,乌黑的头发湿哒哒地披在她的肩上。
她刚打开门,就闻到空气中甜腻的味道。
蒋望舒皱了皱鼻子,眼睛下意识亮了亮,她朝蒋暨那边看去,视线落在他手里提着的红色塑料袋上。
“哥。”她喊了一声,有些急不可耐的意思。
蒋暨低低应了一声,进了厨房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蒋望舒跟在他身后过去,视线还黏在那个红色的塑料袋上,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味道,她舔了舔嘴唇,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巴有点馋。
她偷偷看蒋暨一眼,小心开口:“怎么......怎么有股甜甜的味道?”
蒋暨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好像柔和了一些,似乎还一闪而过一个淡淡的笑。他低低应了一句:“狗鼻子是不是?这么灵。”
蒋望舒看他脸上的笑看得恍了神,她有些傻地愣在原地,蒋暨抬头看见她半湿的发,低低说了一声:“先去把头发吹干再过来吃,我先给你打开晾着,刚出炉的。”
蒋望舒看着他打开白色的塑料盒子,里头确实是她心心念念的红糖糍粑。
她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转身去客厅里拿吹风机。
她还以为他不记得了。
原来他还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