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盈盈带笑,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轻声细语道:“过年嘛,不是说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吗?”“真是稀奇,去年难道没过年?前年难道没过年?”季振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背手站着,烫伤后痊愈的那条腿还有点跛,干脆没动,原地从上到下用目光将女儿刮了一遍,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在外边赚了几个钱,还开上日本车了?”“没多少,打工嘛,总归是发不了财。”季然笑着低头,遮掩了具体的财务问题。季振山沉默两秒,接着问:“我看你开那车,车牌不是福建的牌子,你不在福建上班了?”
这是一个稀巴烂的除夕,季茗心也想用点有文化的词语来形容今晚,但文学素养太差,实在找不着,况且被锁在房间里,背靠着房门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听外面三位家长吵架,他心情也只能用“稀巴烂”来形容。
季然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开一辆挺扎眼的银色小轿车,穿一身火红的呢子大衣,波浪大卷发,漆皮小高跟,唇色也鲜亮,她打车里下来,一举一动都风姿绰约,妩媚无边——那模样看着不像三十岁,倒像是二十出头,没吃过什么苦的城里小姑娘。
彼时季茗心正在配合季振山贴对联,季振山举着对联爬上梯子,他则捧着碗熬好的浆糊等在一边,身后有汽车喇叭响,连着响了好几声,爷俩这才回头看,正好看到季然下车,一齐呆住了。
季然笑得倒大方,露出八颗牙齿,眼睛也弯成一条缝:“爸,茗心,不认识我啦?”
说着,她绕去后备箱拿行李,一只黑色的小皮箱。
季茗心抬头,和爷爷面面相觑,内心迷惑:这人谁?是我妈吗?还挺有成功人士范儿的。
成功人士季女士一回家就发现了家里没给她铺床,有些不爽,但自知理亏,只好先忍下了,丢下行李箱去厨房找亲妈,本想帮点忙,但是一想到自己身上这件呢子的价钱,还是作罢,只在张月兰身边绕来绕去,偶尔递个盘子,权当尽孝了。
张月兰卤了一大锅菜,荤的素的都有,一边从卤锅里往外捞一边对着季然阴阳怪气:“你还知道回来?我们以为你不晓得屋在哪儿了。”
季然盈盈带笑,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轻声细语道:“过年嘛,不是说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吗?”
“真是稀奇,去年难道没过年?前年难道没过年?”季振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背手站着,烫伤后痊愈的那条腿还有点跛,干脆没动,原地从上到下用目光将女儿刮了一遍,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在外边赚了几个钱,还开上日本车了?”
“没多少,打工嘛,总归是发不了财。”季然笑着低头,遮掩了具体的财务问题。
季振山沉默两秒,接着问:“我看你开那车,车牌不是福建的牌子,你不在福建上班了?”
“嗯,我现在在武汉,回来有几个月了。”
武汉是省会,离家近几百公里,虽然都是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但是老一辈心里本能地认为,近点好得多。
“以后就打算长待武汉?”季振山追问,张月兰亦悄悄投来视线。
“差不多吧,我想……”季然把垂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接着说:“我想把季茗心接到武汉去上学,这里的教育质量跟那里还是没得比。”
至此,她才算是吐露了自己回家的真正目的。
身后的张月兰率先发出一声冷笑:“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眼里哪儿还有我们两个老东西啊。”
季振山也黑了脸:“少跟我鬼扯,你这个妈当得怎么样自己不清楚?还说什么教育质量,你教育过他?你知道他期中考试第几名?”
季然当然不知道,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季振山就揭露了谜底,震声道:“倒数第四名!你儿子蛮争气咧,还没跟你搞一个倒数前三回来!”
“是。”季然继续软化态度:“不就是说成绩差嘛,现在还小,还赶得上来,以后大了想赶上来就难了。”
“你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暑假我们把他送到福建去的时候,你人都不来接,现在关心起成绩来了,想起来他是你儿子,不是我跟你妈捡来的了?”
……
这番争论从厨房持续到了饭桌上,唇枪舌剑不饶人,枪风剑气亦误伤了边上大气不敢出的季茗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挪来挪去,不小心被季然捕捉到了视线。
季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少小离家,没靠过家里什么,坦白讲对父母仅有表面一点儿孝心与尊敬,此番为了孩子勉强多表演了几个小时,演到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将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指着季茗心对父母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尽心尽力、一把屎一把尿给我拉扯大的儿子?瘦得跟只弱鸡一样!瑟瑟缩缩!成绩也烂的像鬼,再给你们养下去,人都要养废了!”
季茗心默默埋下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刹那间失去了动筷的欲望,他亲妈用三句话就归纳了他的全部特点,听完他觉得自己简直该进垃圾桶。
这位垃圾本人还没动身去找寻归宿,就被大人一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扔进房间反锁上门,季茗心懵了好一会儿,才把耳朵贴在门上,继续收听外边三口之家的伦理大战。
其实他很矛盾,他想走,又不想走。
想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过得并不舒适,尽管他已经就这样生活了七tຊ八年,但物质上的困窘和爷爷奶奶精神上的忽视仍旧隔三差五地跳出来折磨他,哪个村里长大的小孩不想搬去大城市生活呢?那里有高楼大厦,商场琳琅满目,就连学校里的建筑都是漂亮威风的。何况季然现在看起来那么成功……说来说去,慕强是少年人的天性。
不想走的原因就需要深挖了,他不太想去触碰这么深的问题,但暑假在泉州,面对大巴车司机的提问时,那个错误闯进大脑的想法从来没有被彻底抹去过——他怀疑季然其实根本不爱他,这个猜想好像水里的葫芦,一不注意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季茗心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竭力说服自己不朝着这个方向去想,想想别的,他急得握紧拳头,对!秦郁棠,他不想走是因为舍不得秦郁棠,除此之外,他别无留恋。
秦郁棠正在看春晚,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盖过了外面吵闹的鞭炮声,自然也盖过了一墙之隔的吵架声,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电视上那些台词和画面从她脑子里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在发呆,焦虑地发呆。
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罗梅香女士看着齐刷刷转头的爷孙俩,平静中带着点释然的笑意道:“生了,7斤4两。”
秦郁棠感到身边的秦利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放下心来,即使对生产没什么概念,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一道关卡,尽管父母要这个孩子没取得自己同意,她还是希望进产房的母亲能够平安。
“是弟弟还是妹妹?”她拥着棉被问张月兰。
“弟弟。”秦利民给她掖了掖被角,率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