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仪,我是不喜欢你怀了龙嗣,可那双有诱蛇粉的鞋绝非我放进礼物盒中的,我是冤枉的,我知道,我不能自证清白,所以我今日邀昭仪来此处,并不是为了让昭仪帮我脱罪,而是为了我的胥儿,他才三岁,如果不在我身边养着,日后他怕是连我这个母亲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两行泪从她眼眶倏然而下,她一向端庄得体,此时的神情却极为痛苦。我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闷闷的,许是我有孕以来总是胸闷的缘由,怔忪了下,我随即敛了神,扶她起来:
窗外种着一大株石榴花,映在天青色蝉翼纱上,风姿摇曳,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连日的晴天灿阳,却并不至太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丝丝凉风从珠帘透进来,如同吹进了皇上的眼底,他眼波和煦轻快,在我脸上巡梭。
心上人。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为相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绮美的光景,我是再不可能有了,刘志也不会有了。
他是皇上,心怀天下,凡事皆须在国事之下权衡,他的人,是后宫所有女子的,他对我的喜爱,皆因我的刻意奉迎。
手指一松,花名册掉落在地,我忙蹲下身去捡。
那么多女子的名字在他靴边散开,龙袍边缘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漆黑龙眼圆瞪带着摄人的威严,飘忽的心绪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吓成这幅模样?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啊?”
皇上笑着扶我起来,随手接过我手中的花名册看起来。
我道:“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臣妾可不敢当作戏言。皇上还是快把名册还给臣妾吧,过一阵子皇上就能瞧见真人了。”
皇上轻笑一声,“你吃醋啦?”
他宽大的袖袍一扬,揽着我的肩坐在软榻上。
他的脸凑近我,鼻尖碰着我的鼻尖,醒神的瑞脑香裹挟着他成年男子的气息袭来,他的嗓音低沉涩哑,唇克制又压抑地亲着我的唇、我的脸颊、我的眼睛,声音蛊惑般呢喃:“你拈风吃醋我都喜欢,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谁?”
他的呼吸愈加急切,手插入我衣襟中,微凉的指尖令我禁不住颤栗,自我有了身孕,我与他便不曾如此亲近过……我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还不足三个月……”
他意兴阑珊,闲闲翻着花名册,道:“先皇在位时,后宫嫔妃足有上百人,光皇子、公主都数十个,我幼时母后还不受宠,成日里见父皇那些妃嫔勾心斗角,我与母后吃足了苦头,所以我最烦后宫人多,可既然母后喜欢,那就依她就是。”
一语为了,他神色又恢复如初,威严冷肃,满腹筹谋。
他沉声道:“正好让她有事忙着。”
我望着他的侧脸,似乎可以看出他脑中定是有副棋盘,隐隐感觉到有什么要紧事即将到来。
绮淑殿离翠湖近,岸边垂柳依依,亭阁假山秀丽,比别处要清凉许多。
我常去那里随意散着。这日,我只带了玉婷在一处竹林小径下散步,其他宫女太监远远侯在亭子里。
一个小宫女突然从竹林里出来,我吓了一跳,但已认出她是漪澜殿的金屏。
玉婷正要开口呵斥,我恐她惊动旁人,一抬手制止,低声问金屏:“陈官人近日可好?”
小宫女跪地磕头:“娘娘,我家主子身子安好,她在宫中无事绣了一个肚兜给将来的小皇子用。”
她双手捧着一件洚色小孩肚兜,依稀可见精密细致的绣工,我朝玉婷看了一眼,玉婷上前接过。
我道:“起来吧,替本宫谢过你家主子,本宫这会儿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相赠,恰好太后前些日子赏了一支凤钗,你拿去给陈官人吧。”
金屏应着,告退后急匆匆走了。
玉婷道:“娘娘,上次是鞋子,这次是肚兜,她又打的什么主意?哼!谁稀罕她的东西!”
我拿过肚兜,望了望碧波荡漾的湖面,竹影婆娑起舞,这才懒怠地看着陈官人送来的绣品。
绣工不错,上面的金虎须须如生。
我若有所思,忍不住轻声道:“玉婷,有些话心里知道,也莫要逞快说出来,你就是太急了,想什么,就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谁又说得准以后别人怎么样呢。”
我从未对宫里的人说过知心话,就连玉婷都不曾,说我冷漠也好,戒备也罢,我只觉得万般都是命,旁人再指点,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在宫里,主子尚且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更何况是奴才,奴才犯错,是会没命的。
玉婷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再说她一辈子都出不了漪澜殿的大门,怕什么?”
我轻拍拍她的肩,笑笑往回走。
皇上没有治她死罪,只是幽禁了她,便可看出她翻身的希望。
若消息牢靠,今晚皇上会密见陈大人。
看来陈官人幽居寝宫,消息倒是畅通得紧。
夜里,我换上常服,悄无声息走至外殿,值夜的宫女睡得正香,我掩上门走了出去。
平时坐轿辇不觉得,今日漏夜步行,一路躲开巡逻的掖庭卫到了漪澜殿,我甚觉疲惫。
门虚掩着,刚准备推,门就自己开了。
陈官人穿着青色长衫,不知是衣裳过于宽大,还是她过于消瘦,风一吹来,她像是湖边弱柳,只雪白的面庞清冷坚定。
迎我进去后,她关了门,掌着灯,在前面走着:“董昭仪请屋里坐吧。”
经过正殿,八仙桌歪坐着几个奴才,一股子的酒气。
她见我侧目,淡淡道:“提前让他们撒欢儿,酒里放了蒙汗药,一时半刻是醒不来的。”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她的便殿。
里面的摆设依旧奢华,古董,字画不少,维持着她过去的荣华。
有两幅丹青水墨丹青意境清远,初见朴素,但懂行的人却知其中高雅。
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又为她惋惜。
她见我盯着那画出神,道:“一开始,皇上与我也有许多话儿说,后来因为太后,皇上对我就淡了,不对,他是冷淡了整个后宫,”
她冷冷笑着,用手轻抚着紫檀桌子:“你知道皇上为何待你好?因为就你不是太后挑选入宫的。”
我从袖中拿出那个小孩肚兜,从夹层捏出一张纸:“你叫我深夜来此,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当然,”她缓缓坐下来,仍端着贵人时的尊贵,道:“你也坐吧,”她幽幽叹口气,道:“长夜漫漫,雪莹孤寂,想和昭仪多聊两句。我知道今夜皇上没有宿在你那里,你又何必着急。”
我笑,“不急,陈姐姐想聊什么,玉如奉陪就是,对了,既然说到太后,妹妹有些不明白,姐姐既然知道皇上不喜欢太后干政霸道,姐姐为何非要唯太后马首是瞻呢?”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想与皇上同心同德?可上至朝廷,下至后宫,实际的掌权者只在太后手里,这未央宫里,除了皇上可以偶尔违逆太后,谁还tຊ敢?”
“何况我爹与太后相辅相成多年,皇上的政见一次次被朝中如我爹那样的官员诅行,你觉得皇上还会待我还会有感情么?我只有依附太后,最起码,在未央宫还有权势和荣耀。”
“姐姐是迫不得已。”我始终笑着,替她说出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迟疑了片刻,忽然起身,曲膝半跪行了见我的大礼:
“董昭仪,我是不喜欢你怀了龙嗣,可那双有诱蛇粉的鞋绝非我放进礼物盒中的,我是冤枉的,我知道,我不能自证清白,所以我今日邀昭仪来此处,并不是为了让昭仪帮我脱罪,而是为了我的胥儿,他才三岁,如果不在我身边养着,日后他怕是连我这个母亲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两行泪从她眼眶倏然而下,她一向端庄得体,此时的神情却极为痛苦。
我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闷闷的,许是我有孕以来总是胸闷的缘由,怔忪了下,我随即敛了神,扶她起来:
“妹妹之所以来赴约,就是因为我知道不是姐姐做的,”
她尚处于为孩子心绪激动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道:
“就算有诱蛇粉,就算昭阳殿多水草,但也日日有内官清扫,哪里会有那么多蛇?多的我一出现就会引来一条蛇!”
“那是因为有人在我身边偷偷放了一条蛇,这人是我之前我宫里做粗活的一个小太监,我刚察觉,他就被人灭了口,临死前,他说,是太……他没有说完,就死了。”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陈官人的反应。
的确是有一个小太监,在桃林里鬼鬼祟祟一闪。
可我并没有抓到,也根本不是我宫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