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不敢回答的问题。因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后悔,若说这一生最后悔的,第一件是让秦真真入宫,第二件就是为了秦真真和李蓉争执。他第一次后悔这件事儿,是他们吵过架后不久。那阵子他们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风,他看着看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李蓉,一看就难受。他想去和她说些好话,却又拉不下脸,也不知道怎么说。一面觉得其实李蓉说得也没错,自个儿心里放着的是秦真真,就不当招惹她,一面又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难受个什么劲儿。
李蓉沉默,过了片刻后,她低声道:“我知道。”
说着,她缓慢道:“我的处境,我清楚得很。”
李明钟爱柔妃的儿子,忌惮与自己政见不和的李川,早有废太子的想法,她夹在中间,废太子不容易,要处置一个公主,却是极为简单的。
苏家如今是朝中望族,苏容卿不是她能肖想的。更何况,她不过是逗弄裴文宣,本也没有肖想过什么。
她难得安静,裴文宣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低郁,便知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犹豫了片刻,想着自个儿要不要开口,然而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李蓉是聪明人,她的路,她自个儿会想。
两人安安静静吃了鱼,便各自睡下,默契地没有提任何有关婚事的事儿。
裴文宣靠在小山丘上,合眼眯了一会儿后,入睡觉得有些艰难,他便又睁开眼睛,看向远处李蓉的背影。
夜风让他难得清醒,这才来得及梳理这一日发生过什么。
他未曾想过,原来李蓉也重生了。
原本他还想着,这一世像上一世一样,娶了李蓉,别再管秦真真,和李蓉好好过一辈子,可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怕是不成了。
五十岁的李蓉,和二十岁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刁钻泼辣,像一根长满刺的荆条,逮谁抽谁。
最重要的是,五十岁的李蓉,心里是有苏容卿的。
那个人和她过了二十五年,甚至还杀了她,或许背叛会让李蓉恨他,但爱和恨常常并存,他们之间这样的深情厚谊,他插不进去,也容不下。
他不愿自己的妻子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似如二十岁的李蓉。
可是容不下,又能如何呢?李蓉没有选择,他又有得选吗?
裴文宣忍不住苦笑,他一抬眼,就看见李蓉背对着他的背影,她看去极为瘦弱,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抱着自己。冷风吹过的时候,她轻轻哆嗦了一下,裴文宣见了,他犹豫了一下,许久后,他还是站起来,去边上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套捡了,给李蓉盖上,然后又回到了火堆边,自己闭上了眼睛。
李蓉感觉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拉扯衣服盖在身上片刻后,她想着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这儿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叫他:“裴文宣。”
“闭嘴,睡觉。”
裴文宣开口得很果断。
李蓉:“……”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还是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直接道:“过来,一起睡。”
这次换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见他不搭理,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干脆拉扯了衣服,闭上眼睛。
没了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的声传来,接着裴文宣挤了过来,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给他,她个子小,侧着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够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后,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对着她,和她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冷风呼呼往里面吹进来,裴文宣不动,李蓉忍了一会儿后,直接靠了回去,同他背靠着背。
裴文宣僵紧身子。
算起来,他虽然也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男女这件事上,经验可谓匮乏得可怜。
他和李蓉是夫妻,后来李蓉和他分开后,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有下一个人。
他在这件事上,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原则的,和李蓉那是责任,当然后来想来,或许在李蓉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少年如他还是有了几分心动,只是自己没转过弯来。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总想着,得有些感情。可那么三十年人生,或许太专注于朝政,倒也没有遇到一个真的心动的人。
也陆陆续续有人给他送过美人,便连李川,见他无子,也颇有歉意,暗示过他,就算他娶了长公主,可以考虑纳妾。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那些莺莺燕燕往他面前一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过这么多年,年少娇俏的李蓉往他背后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样紧张起来。
李蓉察觉他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那么几分可怜。
她不忍裴文宣尴尬,便开了话题道:“上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儿吗?”
“问这个做什么?”
“就随便问问,”李蓉笑,“咱们俩也算是奇遇了,能把过去的事儿重头来一遍,不该想想,过去有什么遗憾后悔的事儿,看看这辈子能不能改吗?”
裴文宣沉默,李蓉见裴文宣不说话,便换了个话题道:“话说你想去找秦真真吗?”
“不知道。”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找话题,倒也不抗拒,平淡道:“等以后再说吧。”
如今他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本来是想着像以前一样娶了李蓉,然后重新过一生,然而如今李蓉重生而来,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他不娶李蓉,那人生又是另一个活法,秦真真……
他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想下去。
秦真真死得太早,太久,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内心那份感情,这个人便翩然离去。他从未曾得到过这个人,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一抹月光,永远照在高空,令人遥望。
明月望得久了,便难生追逐之心,一时告诉他,他可以去试着伸手摘回月亮,他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李蓉知他心中不定,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劝你,要管早管,宫里别适合她,别让她入宫了。”
“我知道。”
裴文宣明白李蓉是真心说这些话,他顿了片刻后,缓慢道:“你很少说这样的好话。”
“你这人好笑,”李蓉靠着裴文宣的背,苦笑起来,“我说好话,你倒是不爱听起来了。”
“没有。”裴文宣淡道,“不习惯而已。”
“本也是不想说这些话的,”李蓉缓慢开口,“不过,我这人恩怨分明,你来救我,虽然帮了倒忙,但是这份心意,我还是收下了。”
“裴文宣,”李蓉缓慢道,“无论咱们最后有没有成亲,我都希望,这辈子,咱们不要当仇敌。”
“嗯。”
裴文宣低低出声。
李蓉感觉裴文宣身体放松,知道这一番交谈已经化解了他的尴尬,她又等了一会儿。
这是他们两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谈论婚事,此时再妥当不过。
然而裴文宣久不说话,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这件事上应当是心有犹豫的,她也没有为难,便开始思索着明日如何处置。
黑暗中的两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李蓉想着未来,裴文宣却想起过去。
李蓉的话还在耳边,她问他有什么后悔的。
这是他不敢回答的问题。
因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后悔,若说这一生最后悔的,第一件是让秦真真入宫,第二件就是为了秦真真和李蓉争执。
他第一次后悔这件事儿,是他们吵过架后不久。那阵子他们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风,他看着看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李蓉,一看就难受。
他想去和她说些好话,却又拉不下脸,也不知道怎么说。一面觉得其实李蓉说得也没错,自个儿心里放着的是秦真真,就不当招惹她,一面又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难受个什么劲儿。
那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李蓉触怒圣上,被罚跪在了宫门口。
当时他还在家里,得了消息便赶了过去,他记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撑着伞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李蓉跪在宫门口,苏容卿站在她身边,他撑了一把伞,替她遮挡着风雨。
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伞下,仿佛成了独立的一个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对夫妻,无论爱或不爱,有没有感情,都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侵入他们的生活的。
只是那种感觉他不敢深想,他就把这种不舒服遮着,瞒着,假装无事存在。
等到老了以后回想,他才隐约明白,其实那时候,他应当还是有几分在意李蓉的。只是秦真真是他心里一道坎,他太难接受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又移情别恋,喜欢另一个人。
而最重要的是,感情这件事上,他太怯懦,他需要的是一份稳定的感情,要么明明白白让他死心,就像秦真真,他清楚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自己,那么他一厢情愿得踏踏实实。要么就要清清楚楚让他放心,让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人喜欢自己。
他最怕的就是李蓉这样,偶尔时候觉得她或许也把他放心上了,但一瞬间又觉得她眼里他就不算个东西。
这让他不敢喜欢,而李蓉也是果断,知道他在意秦真真,便立刻抽身,从分床,分房,到分府。
没给他半点余地。
她不仅离他离得远,似乎还讨厌他,他任何示好,她都看不惯,要作践,他生气,他们就吵,反反复复。
于是他只能在自己坚持的路上,一路走下去。
他就只能不断告诉自己,秦真真很重要,既然已经和李蓉说好了,就该坚持下去。
就像一个赌徒,筹码赌得太大,就只能一直赌下去,回不了头。
直到苏家覆灭,苏容卿入牢,他听说李蓉去求李川,甚至当庭顶撞,被李川杖责。
他急急赶进宫里,看见李蓉被打得一身是血趴在地上,见他来了,还要用染了丹蔻指甲的手死死抓着他,沙哑着声同他说:“裴文宣,我要保下苏容卿。”的时候。
他说不清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一瞬间觉得心像被人剜了一块,这样剧烈的疼终于让他清醒,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他终于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