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三刻,阳光从界身巷的屋檐缝隙间洒落,映照在燕家香药铺的偏厅之中。那偏厅里,药气如轻烟般氤氲缭绕,薰香丝丝袅袅地升腾而起,似是舞动的精灵,在空气中交织出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
燕子京身姿挺拔,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厅间。他身着一袭简洁而得体的衣衫,目光专注而诚恳,正详细地汇报此次在明州市舶司的所见所闻,以及香药进货的概况。燕怀先则端坐在偏厅那张古朴大气的花梨木禅椅上,他的神情沉稳,举止间尽显威严。手中轻捧着一盏茶,微微凑近嘴边,轻啜一口,那茶香在唇齿间散开,他静静地聆听着燕子京的话语,眼神中透着思索。
“今年明州市舶司所进香药共计三千九百二十四斤,其中那珍贵无比的龙涎香一斤、清香醒脑的龙脑香两斤、乳香有一百一十五斤、香气浓郁的麝香二百五十一斤、沉静悠远的沉香五百四十一斤、馥郁芬芳的檀香六百九十斤、气味独特的丁香七百一十三斤、清新淡雅的零陵香五百一十一斤,其他诸如甲香、肉蔻、木香、藿香、没药、胡椒等合计有一千一百斤。除了乳香和龙涎香属于禁榷之物外,今年我们香药铺拿到的各色香药质量皆为上乘。我已将其详细内容写成细项,在此请爹过目。香引也已交给宋掌柜,只等各色香药送达铺子里,就可以开始合香了。”燕子京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在偏厅中回响。
燕怀先接过燕子京呈上的香药单子,那单子上的字迹工整而详细。他仔细地浏览了一遍,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这些东西颇为繁杂,你竟能整理得如此清晰,方才所说的内容也半点不差,记性倒是不错。”
燕子京轻声说道:“看过了就不会忘记。”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坚定。
“市舶司官员对你的态度如何?”燕怀先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投向燕子京。
“都很热情周到,教了我许多东西,也给香药铺提供了很多便利。”燕子京回忆着在市舶司的点滴,如实回答。
“路上可曾看到什么特别的事物?”燕怀先继续问道,他似乎对燕子京的见闻很感兴趣。
燕子京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见市舶司官员拿苏州太湖石做庭园装饰,那太湖石形态各异,有大有小,孔洞极多,婉转奇崛与险峻怪异兼而有之。我想如果我们拿小座太湖石做装饰,在底下熏香,香烟顺着孔洞袅袅升起,四散四溢,犹如仙境一般,必定能在汴京引发风潮。”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妙的场景。
原本神情淡然的燕怀先也不禁扬起眉毛,眼中露出惊喜之色:“你这主意确实不错。我会先和宋掌柜商议一下,如果可行,香药铺的发展又能更上一层楼了。”
看着眼前的六子,燕怀先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老六,你这次的事情办得非常出色。”
“谢谢爹的夸奖。”燕子京微微欠身,谦逊地回应。
“知道为什么这次让你去明州吗?”燕怀先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是想让我去历练一番。” 燕子京略作思考,继续说道,“二哥、三哥多年坐镇香药铺,经验丰富,四哥、五哥长年奔波于明州,与市舶司官员接洽,八面玲珑。七弟自幼用心读书,将来若能考取功名,那便是光耀门楣之事。兄弟们都各有所长,而我整日只在制香所里合香制香,不见世面,上不了台面…… 爹这是在磨砺我。”
“合香制香的技艺是铺子的命脉所在,你所做的事情非常重要,绝非上不了台面。” 燕怀先又摇了摇头,沉声道,“但你方才的一句话倒是说到了关键之处 —— 老四、老五实在是过于八面玲珑了。”
燕子京心中一凛,已然猜出父亲话中的深意,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你大哥早逝。” 燕怀先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你二哥、三哥自幼就在铺子里帮忙,做事还算周到用心。老四、老五天性外向,我便试着让他们去与各大商铺、朝中官员接洽,好让他们能有所发挥。谁知他们年岁渐长,却愈发不像话,整日在瓦子里厮混玩耍,还频繁出入各大妓馆。你三娘也不知好好管教他们。”燕怀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和无奈。
燕子京唯有沉默不语。他知道四哥五哥的行为确实不妥,但他也明白,这个家的复杂远远超出了表面。四哥五哥过于放纵任性自然不是好事,然而由一个娶了四房姨娘的人来指责四哥五哥放纵任性,他还是觉得十分荒谬。
燕怀先的正房夫人王素心,他们所有兄弟都要尊称她为大娘。大娘只生下大哥子修,偏偏子修出生不到一年就夭折了,大娘深受打击,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此后,燕怀先并未再娶正妻,而是陆续纳了四个姨娘。二娘、三娘都出身青楼,二娘阮清池生下二子子恒、三子子辰以及长女如忆;三娘柳瑶钗生下四子子楼、五子子毅;接着是他的生母四娘齐灵芸,齐氏是从北地逃荒来到汴京的孤女,在生下燕子京后不久便染病去世,燕子京因而自幼寄养在三娘膝下;而后燕怀先又收用了原本家中大娘的丫头舒婉,她便成了五娘,也就是七子子澈的生母。
大娘早逝,二娘和三娘则为了各自儿子的前程逐渐针锋相对,四娘病故,五娘怯懦,因此他和子澈自幼虽衣食无忧,但也未受到太多关注或敌对。现在想来,这反而是他和子澈的幸运。记忆中,兄弟姐妹之间也曾有过毫无嫌隙、纯真温馨的时光,但随着二娘三娘关系的变化,大家都无法回到从前的模样。
看着这一大家子,燕子京时常好奇,为什么父亲可以任由自己一个tຊ又一个地娶进姨娘、一个又一个地生下孩子,然后看着家中两个姨娘勾心斗角却不得安宁?但这毕竟是他的父亲,所以他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身为六子,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存在。继承家业轮不到他,入赘到其他商铺当上门女婿也非他所愿,又不像子澈那样自幼立志求取功名。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合香制香的技艺,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在这方面,他倒是天赋异禀。铺子里有那么多经验丰富、技艺精湛的合香师,即使人人照着香谱配方调香,却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他自十岁开始学习合香,每日往返于燕家大宅和香药铺之间,整整十年,他连汴京城的风貌都未曾看清,更别说走出汴京之外了。但这次前往明州市舶司的旅程,短短两个月间,他看到了太多过去从未见过的事物,有好的、有坏的、有喜欢的、也有厌恶的…… 所有的经历无一不让他惊叹、回味、反复咀嚼,就连在对影山遇到的那伙毛贼,也是一次难忘的体验。
纵情任性地活着或许才能活得更加有滋有味,比如四哥五哥,又比如…… 洛吟絮。父亲越是谴责四哥五哥,他反而越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 老六?”燕怀先的声音将燕子京从沉思中唤醒。
他只顾着沉思,父亲对他说的话他竟没有听清,此刻被这一叫弄得一脸茫然。
“爹,什么事?”
燕怀先见燕子京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本有些生气,但看到他茫然的样子,却又好似触动了往事。从前四娘也常常这样看着自己。燕怀先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比我高了,模样愈来愈像你娘,可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燕子京觉得自己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个家里能干、有用的儿子太多了。如果自己是女儿,那么父亲还能把自己嫁到门户相当的其他商铺去联姻,就像大妹如忆嫁到赵家金银铺那样。但可惜他是儿子,无法发挥和女儿同样的作用。对父亲而言,他终究是可有可无、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六子罢了。
燕子京的眼神依旧干净温柔,但多了一丝悲伤,而这悲伤并不全是为了自己。
燕子京只是轻声说道:“从明州回来这一趟,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家休息。”
“你去吧,记得回宅子里先去给你的几个姨娘请安。”燕怀先叮嘱道。
“知道了。”燕子京恭敬地行礼,然后转身离开香药铺,缓缓走回燕家大宅。他依次向几位姨娘请安之后,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晚香楼。
沐浴完毕,简单用过餐,换上一套常服。夜里,灯光下,燕子京毫无睡意。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一颗荔枝核大小的石弹子,那石弹子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反复摩挲细看,心中思绪万千,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迷茫,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