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之后,他们得知,小指头又重拾了新技能。
它每天开始练习打滚,转圈,以及各种专项舞蹈动作,康复得也一天比一天快。
过了几天,李老师送来了小指头。
他是来道谢的,距离上次见面并没有多长时间,但他像是憔悴了半生。
嘴唇干得像爆裂的树皮,眼窝像深深凹下去的树洞,好像是一个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的躯壳。
聆铃最近患上了并发症,李老师一直守在床边。
他信守诺言,这次是来把小指头还给木俪。
小指头来了之后,就在诊所里秀了一段舞蹈。
各种花式动作,不知道是怎么练成的,这个小明星立刻吸引了诊所里所有人的目光。
木俪被逗笑了,乐不可支。
可是冷静下来,木俪却犹豫了。
她对着小指头看来看去,抱了又抱,终于还是放下了。
“你还愿意养着它嘛?”木俪问。
李老师愣在了原地,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还愿意养着它嘛,继续养着它。”木俪又问。
蓝晴这时才明白了木俪的意思,她上前又悄悄地问木俪:“你确定?你能舍得嘛?”
木俪点了点头,其实舍得当然还是不舍得啊,不过小指头本来也是属于那个家,就像小指头的“舞蹈”,那也是镌刻在它记忆深处的美好。
“这也是聆铃的心愿吧,现在它也渐渐康复了,我们也能够放心。”木俪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舍。
“真的?”李老师的惊讶溢于言表,他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希望你这次不要再把它送人了。”蓝晴打趣说。
“不会了不会了,一定不会了。就是,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李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用谢,好好待它,是不是木俪?”蓝晴拉住了木俪的手。
木俪的不舍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脸上却藏不住,她点了点头,没有去看李老师,恐怕自己会反悔,也没敢去看小指头,又怕会心软。
零食,玩具,日用品。
木俪闷着头整理了一大堆,像是青春期密谋离家出走的孩子。
小指头的东西都交给了李老师,等到李老师出门之后,木俪一直送到他们上了车,这才离去。
一路低着头,木俪刚刚走进诊所的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
这时门外传来了汪汪的叫声,急切又激动。
是小指头。
木俪再熟悉小指头的叫声没有了,稚嫩又有些嘶哑。
木俪冲出门去,远处小指头也跑过来。
小指头腿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它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快速地飞奔过来。
木俪蹲下身子的那一瞬间,小指头便扑进了它的怀里。
“走吧走吧,这次你真的要走了,要回家了。”
木俪轻轻地抚摸着小指头,小指头兴奋地绕着木俪转来转去。
这大概是木俪的天赋,她不从小不擅长和人互动,但是和动物相处起来却十分舒适,可以快速和动物建立关系。
她是大概是一切动物的好朋友。
小指头依旧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径直跑进了诊所里。
或许它早就把这里当做它的家了。
木俪始终没有走进门去,她缓了缓站在原地说:“出来,出来。”
小指头似乎从未见过木俪这般正经严肃的样子,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它也愣住了,在原地呜呜地叫着。
小指头这才渐渐地远去了,木俪好像看到,小指头的眼角分明落下了一滴泪。
木俪还是没有哭,但是她觉得眼角湿湿的。
小指头走后,木俪又问蓝晴:“晴姐,落泪是什么感觉?”
蓝晴看着一脸不解的木俪,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她:“你感觉呢?”
“当情感激发,大脑就开始处理,情感处理中枢的杏仁核开始释放升压素,促进泪液分泌,此外还有内啡肽,也是一种可以镇痛的制剂,从而使情感变得更加强烈,容易使人产生泪液反应。与此同时,大脑的杏仁核还可以影响下丘脑,刺激它释放促进皮质醇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化学物质。因此,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哭泣会让人感到疲惫和精疲力尽,因为身体经历了一种强烈的化学和情绪的冲击。”
木俪说了一大堆,听得蓝晴云里雾里。
“简单来说,这就是落泪的感觉。你也应该知道,有些狗狗在感到孤独、害怕、紧张、悲伤或高兴时,也会通过流泪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想道理应该也和你刚才说的巴拉巴拉那一大堆很像。”蓝晴说。
“可是小指头落泪了,我没有落泪。我也想知道,落泪是什么感觉。”
木俪低着头看向地面,蓝晴晓得,这是木俪紧张的表现。
“那你刚才是什么感觉呢?”蓝晴问道。
“我好像感觉心里酸酸的,眼睛胀胀的,心里慌慌的,有些感觉喘不过气来。”木俪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这就是落泪的感觉,你刚才已经体会到了。”蓝晴说。
木俪听了若有所思,她的脑海里又划过刚才小指头回头的身影。
“如果我要是刚才流泪了,小指头看到是不是也会心里好受一些吧。”木俪微微叹了口气。
蓝晴听了,心尖突然软了一下。
木俪向来是这样细腻的,她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永远是这个表情,但是心里有万丈沟壑,也有小溪潺潺。
“不一定啊,如果小指头看到你很伤心,没准会更伤心呢?”蓝晴劝慰木俪说。
“可能也是吧。”
木俪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两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木俪突然释怀了。
她之前看事情往往习惯于把是非对错分得泾渭分明,所以开始她十分讨厌抛弃了小指头的李老师。
可是后来,她又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父亲,无奈而又坚韧的父亲。
人间事,大概皆是无奈。
人世间,大抵都是心向温暖。
偏偏对于她来说,温暖却来得太迟。
木俪回到家后,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带来的石榴还没有吃完,在阳光的照耀下,成为一抹鲜亮的颜色。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不想再看到这个石榴,这会无时无刻地提醒她父亲曾经来过这里。
自从那天之后,她不知道父亲去了什么地方,手机上只留下一个父亲的短信。
“女儿,对不起,放心,我给你挣钱去,我一定加倍还给你。”
类似的话语,他说过很多遍。
他对老妈也说过很多遍。
那一字一句,不是文字,长得分明像是赌鬼化身的小虫,爬来爬去,阴魂不散。
木俪走过去把石榴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想,尽快忘掉这令人烦恼的一切吧。
自从诊所的寄养也无开通以来,形形色色的主人来到此处,又匆匆离去。
可乐之家里,毛孩子们也一次次来到,又离去。
蓝晴好像看到了这个城市里别样的世界。
自从上大学开始离开这里,她对这里已经感到陌生。
如今,透过这个可乐之家,她却看到了别样的家乡,别样的人。
这里曾经住过雪碧,在无数个深夜里,雪碧的主人,那个姑娘方暮的身影曾经在这里徘徊停留。
小指头曾经在这里装上了义肢,肆意奔跑。
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或者美好,或tຊ者感伤。
可乐之家彻夜的灯火依旧如斯,始终相伴。星夜降临时,这里藏起了多少心事,等待着蓝晴一一揭开。
不过,随着寄养业务越来越繁重起来,有时也难免有纠纷。
遇到吹毛求疵的主人,看着自家的毛孩子在别的地方住了一两个月,总觉得哪里看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它是不是瘦了?我怎么看着它有些不开心呢?是不是没有人陪你玩?
它的毛是不是掉了?
他们往往焦虑地打量着自家的毛孩子,那种神情像是老奶奶又看到许久未见的孙儿归来,又是惊奇,又是陌生。
你怎么又瘦了?瘦了!
哪怕是胖成什么样子,老奶奶咋看也都会觉得瘦了。
对于这种情况,蓝晴一贯的坚持还是如此,客户就是上帝,毛孩子就是宝贝。
但是这些客户之中,其中最为难搞的,还要数房东杜梅莫属。
前段时间,杜梅应妹妹的邀请去南方住了一个多月。
妹妹嫁到了苏杭,有山有水好风景,杜梅欣然前往,临走前把她的俄罗斯蓝猫小杜送到了可乐之家,反复交代蓝晴一定好照顾好小杜。
杜梅游玩一遭回来之后,气色好了很多,逢人就说,江南景好人好水好。尤其是江南水养人,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皮肤都好了很多。
听者无意,乐得奉承她一个欢心,一个个都说,真的是啊,白了很多,也水灵了很多,你要是再住一段时间,恐怕都变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杜梅听了十分受用,发出杠铃一般的笑声,笑完之后往往会接着说,哪里啊,有机会你们也去,个个都变成十八岁大姑娘了。
她来接小杜的时候,一身风光,进了诊所就开始对着镜子照起来,又说:“江南水好,不胖人。”
蓝晴悄悄吐了吐舌头,说:“看着你倒是瘦了很多呢,以后应该多出去玩玩,小杜你愿意带着就带着,不带放在我们这里,你完全可以放心。好山好水,不去玩玩多可惜。”
杜梅听了乐开了花,可是等见到了小杜,脸上的笑影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杜梅刚把小杜带回家里不过一天,她又找了回来。
“怎么回事?看着哪里有些不对了呢?”杜梅恨不得把小杜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检查干净。
“小杜在我们这里吃得好睡得好,也不会和其他的动物冲突,乖极了。”蓝晴连忙解释道。
杜梅听了明显有些不悦,又说:“那是自然,我们小杜可是纯种的俄罗斯蓝猫,看着就像个小绅士,从来不跟人打闹,对不对,小杜?”
蓝晴连连笑着附和,这时杜梅突然惊叫一声:“我想起来了,它胖了吧,我说怎么看着不对。”
“胖了?不可能吧。”木俪也有些诧异。
可乐之家的动物饲养都很规范,运动每天都有安排。
“怎么不可能?小杜可是我的心肝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胖了不好,它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杜梅说话的时候一句一个哎呀呀,听着肝都要颤出来了。
一口一个心肝,充满了宠溺。
“看着没有啊……”木俪还是有些困惑。
蓝晴赶紧拉住了木俪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谁知恰恰这句话触碰了杜梅的眉头。
杜梅直接拿出了诊所的体重秤,甚至拿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她离开之前特地为小杜称了一次,照片上面正是小杜当时的体重。
对比看来,恰恰是肥了一斤。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蓝晴还是第一次看到杜梅有比木俪还要较真的时候,这下是彻底没话说了。
“它回家后是不是刚吃过饭,会不会是因为刚吃了东西,所以才……”蓝晴试探地说。
“吃能吃多少,就算是半斤,那也胖了半斤多呢,半斤啊那可是整整半斤,不是,足足半斤。”杜梅说的时候特地强调了一下“半斤”的重音。
蓝晴仿佛咽下去一百个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时木俪突然俯下身子,摸了摸小杜的肚子。
不过一会,她的眉头立刻锁紧了。
“不对,小杜可能是吞了异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家里有少了什么东西吗?”木俪问杜梅。
杜梅一脸的不可思议,说:“怎么可能啊,没有少什么啊,我还没有要怎么样呢,你们该不会就想着要推卸责任吧?”
“不行,做个B超看一下,要是有毒,可能后果会很严重。”木俪又说。
“你随便摸两下我就要做个B超,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杜梅一把又把猫抱了过来。
蓝昆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闻讯赶来,终于决定出手。
“我来看看。”
蓝昆又把小杜抱了回去,摸了摸小杜的肚子。
杜梅看这煞有介事的情况,也有些慌了。
蓝昆又对木俪说:“你判断得不错,知道该怎么做吗?”
木俪听了立刻会意跑了出去,不过一会,她拿着一些青草过来了。
半强迫地喂着小杜吃了下去,半晌小杜果然起了反应,开始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了?它要是吐不出东西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杜梅怜惜抚摸着小杜,十分急切。
“吐不出东西来,我把剩下的草吃了。”蓝昆十分镇定。
此话一出,彻底让杜梅哑口无言。
蓝晴听了不免撇了撇嘴,心想老爸还真是个狠人。
这时果然就见小杜哇哇地吐出了一个椭圆的水晶石头,众人见了纷纷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东西?”蓝昆问道
杜梅心虚地回答说:“这是我出去玩的时候带来的纪念品,说是开过光的天然水晶石,可以辟邪。”
这下看来,辟邪与否不清楚,但差点要了小杜的小命。
杜梅冷汗直流,宽慰小杜:“没事没事,不用害怕,妈妈在,都是妈妈的错。”
话音刚落,谁知这时小杜又吐出了一块差不多的椭圆水晶石。
“怎么还有,你到底是买了几个?”蓝昆简直惊掉下巴。
“我也不记得几个了,反正也不贵,你看其实还挺好看的。”杜梅说。
小杜一连吐出了五个。
五颜六色,满满当当,总共是五个,估计这些加起来也有半斤了。
“女娲娘娘要是在的话,可以用来补天了。”蓝昆调侃说。
杜梅自知理亏,没有再说话了。
其实杜梅只是嘴上得理不饶人,是非她倒还是分得清。
所以这件事情之后,她逢人有时也会推荐别人来晴安动物医院,并且以后有事还会十分踏实地把小杜寄养在可乐之家。
最近的这段出行即是如此,杜梅的大儿子在北京新买了新房子,足有两百多平。
为了买下这个房子,杜梅也倾力相助,卖掉了她在集墨区的其中一套房子添置给了儿子。
那天,她兴冲冲地来了诊所,说要去儿子家里住一段时间。
她又兴高采烈地对蓝昆说:“那你说说,咱们做父母的,还能有什么别的心事啊,这下看着孩子在大城市扎了根,真是了了一个大心事。”
蓝昆连连称是,这句话倒是说到了蓝爸的心坎里,他也是真心替杜梅开心。
“这下好了,儿子等着你去大城市享福呢?”
杜梅脸上笑得像开了花,嘴里却还是说着:“我不愿意去,谁让孩子一直让去呢,估计我在那带着也不自在。”
“该去还是要去,不能凉了孩子的心。”
“那小杜就交给你们了!”杜梅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然而蓝晴在几天后却又见到了杜梅,她的脸像霜打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