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答,只是松了手,她的手臂垂落下来,冰冷的指节碰到他的掌心。两人都顿了顿。他的手实在是太温暖了,在能汲取到的温度面前,她一瞬间也不记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记得他是一个怎样的大魔头,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掌心里停顿了片刻。然后,她才恢复了理智,依依不舍将手缩了回来。“好。”他回答。他径直出了门,没有带走他的灯笼。南衣恍惚地挪到桌边,手覆在灯笼壁上,灯笼已经被烛火烘得很暖和了,正好能暖手。
回到谢府的南衣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论身份,南衣是谢家嫡长房的少夫人,可论出身,她是个连家中女使都不如的贱民。
她若本本分分地赴死,这个错误还尚能忍受,可她不仅没死,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谢府。
该怎么处理这个错误?这是一个棘手的事,但也没那么棘手。
陆锦绣只让女使将南衣带到谢衡再生前住的槐序院中,让她等待乔姨娘安排。这样,不管乔姨娘如何安排,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南衣在院中石凳上坐着,她以为在灵前同自己聊天的乔姨娘是个和善之人,她从白天等到黄昏,也不敢到处乱走,生怕哪一时刻乔姨娘来了找不到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日头西斜,沉入屋檐,都没等来乔姨娘的安排,她甚至都没有出现。
她小心翼翼、极尽卑微又坐立不安地在这张石凳上度过了一天,看到不远处的屋舍亮起温暖的烛火,她终于明白乔姨娘不会再出现了。
不有意苛待,是世家的体面,但世家中人也无法容忍这个贱民与大家平起平坐。于是大家选择了沉默。
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她,将她当成一个透明人,眼不见为净,这样既不会沾着半点晦气,也不会落得个虐待女眷的污名。
这偌大的望雪坞中,有大大小小十二座院落屋舍,分别以十二个月的雅称命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可这广厦之中,没有南衣的容身之地。
乔因芝并非刻薄的人,她对南衣也施以过善意,但那善意仅限于南衣要为谢衡再殉葬的前提下才存在。
南衣都能理解,她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破坏了世家之中的秩序。但那又如何?她就是要活着。没人管她,她就自己找地方睡觉,院子里这么冷,她总不能枯坐一夜。
但她也不想引人注意,她避开了亮着灯火的房间,沿着墙根四处走,终于找到槐序院中的一间空厢房。一推开门,尘土扑面而来,引人连连咳嗽了几声。
房间里黑灯瞎火,连根烛火都找不到,床榻上没有铺盖,只有硬邦邦的木板条,冻得冰凉。
南衣又饿又冷又渴,不过幸好她身上的衣物是厚实的,便直接和衣在木板上睡下了。睡着了,就什么苦难都感觉不到了。
……
南衣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从前路边流浪时,更恶劣的环境她都宿过,如今这屋子有瓦遮风挡雨,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南衣只浅眠了小半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地被冷醒了tຊ。辗转翻身,身下的木板硌得人后背生疼。
明日该去找些稻草来铺在木板上。
南衣这么想着,试图再次入睡,但人却越来越清醒了。
她想起章月回,有一年入冬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棉花,要为她做一床棉被。
他们都不擅长这个活计,做出来的棉被东头厚西头薄,极不均匀。但这不妨碍那床棉被很暖和,只是后来被恶吏用刀划了个稀烂,漫天的棉絮像是冰冷的雪,在空中扬了半天不肯落下。
她没能守住那床棉被,在那之后,她便鲜少有过觉得温暖的时候了。
南衣又转了个身,虽然闭着眼,她恍惚察觉到房里似乎有光。她皱着眼睁开一条缝,看到屋中之景,一个激灵坐起身,这下困意全无了。
谢却山就坐在屋中,桌边放着他提来的一盏灯笼。烛火的微光拢着寂静的小屋,光影在他的脸上明灭。他杖伤未好,脸色略显苍白。
要不是南衣确定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不然这个时辰,这个场景,她真的会以为这是个噩梦。
愣了几秒,南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翻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您怎么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她的声音打着寒噤,瑟瑟发抖,半是寒冷,半是真的害怕。但话脱口而出,南衣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
好在他似乎并不在意,脸上毫无波澜,就这么垂眸看着她。
“睡在这里,冷吗?”语气也谈不上关心。
“……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活下来了,但依然活得像草芥。”
南衣以为这是谢却山的责难,连忙解释:“公子,您知道的,白日里的那一出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并没有想真的伤您。对不起公子,若有说什么冒犯到您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谢却山许久没回答,南衣伏在地上等了一会,疑惑地抬起一点头,观察他的神色。
对上她试探的目光,他蓦地笑了起来。
“白日里还骂我乱臣贼子,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那……那只是戏的一部分,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骂您。”
南衣知道自己的辩驳非常无力,黑灯瞎火,不速之客,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起意将她杀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起来吧,我不杀你。”
南衣仍不敢起:“那您来这里……是做什么?”
南衣看着沉默的谢却山,总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谢却山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纸透出外头的光亮,一抹淡淡的余光铺在窗棂上。其实谢却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想到这个偌大的望雪坞里灯火通明,唯独这一处晦暗。也许只有她和他一样,都被遗落在黑暗里。
脑中这个念头盘旋着,脚步竟不自觉寻了过来。
但那一丝一毫的情愫,断不能宣之于口。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子,道:“帮我个忙。”
那木盒子散发着浓重的药膏味,再看看谢却山尚且苍白的脸庞,南衣已经明白过来。
她仍是困惑地嘟哝:“您不是有贴身侍从吗?”
贺平夤夜出府为谢却山办一些事,他手边确实也没有能使唤的人,望雪坞里旁的女使小厮,他也不会让他们近身。放眼整个大宅院,他唯一敢将后背交出去的人,竟然只有她。
并非信任,而是他清楚她依附着他捡回一条命,只有她不敢杀他,也不会杀他。
谢却山也懒得多解释,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话,只当这又是大人物的一时兴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过药膏。
药膏浓重的味道传入鼻中,南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伤在后背,涂药岂不是要脱了外袍?她有点傻眼了。
谢却山已经旁若无人地解了腰带,褪下衣袍。
就着桌上那盏灯笼的微光,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在她眼前暴露无遗,带来另一种冲击感。
几天过去了,有些小的伤口开始结疤,但还有很多纵横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水。
南衣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人先是同类,然后再分敌人、友人。她的心还没坚硬到百毒不侵,难免共情到不该共情的人。她挑出药膏,小心地为谢却山上药。
冰凉的手指涂着厚腻的药膏,划过伤口的触感也是清凉刺骨的。
她像是在他的后背提笔写字,横、竖、撇、折、捺,合起来却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将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揉进了伤痕里。
很疼。谢却山抓着桌角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了。
看到他绷紧的手背,南衣实实在在地紧张了一下,手不自觉一重,谢却山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继续。”
在南衣下意识缩回手之前,谢却山便冷静地给她下达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指令。
南衣只能继续为他涂药,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
这么寂静了半晌,谢却山忽然开口:“虽然立场不同,但我很敬重我兄长,所以我不会亏待他的旧人。”
“但我……名不副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旧人。”一边回答着,手上的动作在继续。
“名比实更重要,”他说得十分笃定,“不过,你与其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压得南衣有点喘不过气。
终于帮他将伤口都涂好了药,南衣乖巧地绕回到他身前,复低头跪着,不敢再直视他:“公子,上好药了。”
谢却山穿上衣服,注视着南衣:“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南衣,你知道达官贵人们最喜欢买走斗兽场里的哪种野兽吗?”
南衣想了想,犹豫地回答:“最强壮的?”
谢却山摇头:“未必是最强壮的,但一定是求生欲最强的。为了活下去,它们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扭转战局。这才是斗兽最精彩的时刻。 ”
南衣抬眼望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我买回来的那只野兽,”谢却山站起身,他的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所以,你要在我的斗兽场里,努力地活着。”
谢却山倾身将南衣扶起来。南衣只能依着他的力起身,站定后,她想缩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手臂仍被他牢牢地抓着。
“记住自己的身份,南衣。你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谢家少夫人,除了长辈,你不需要跪任何人。从今天开始,学着怎么做主子,不要再想着逃跑,也不要再去偷东西。”
“我如今的境况,什么都没有,哪里能做什么主子?”南衣有些恼,她认为他在戏弄自己。
“在世家里,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你得学会去要。你连自己的命都要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要不来的?”
起风了,风咣咣撞着门窗,沿着缝隙挤进本就寒凉的房间。一时,只有凛冽的风声盘旋在四周,寂静无言。
在内心深处,他是垂怜她的。诚然,他如今有足够的地位,随手就能给她荣华富贵,但乱世之中她守不住,只会跌得更重,这没有用。他要教她自己将活着这件事堂堂正正地挣出来。但他不会苦口婆心,亦不需要她马上就懂。
过了许久,南衣才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话,她听懂了一些,但还是半信半疑。
“那……你能把灯笼里的烛火留下来给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现学现用像是试探,像是验证。
他没回答,只是松了手,她的手臂垂落下来,冰冷的指节碰到他的掌心。
两人都顿了顿。
他的手实在是太温暖了,在能汲取到的温度面前,她一瞬间也不记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记得他是一个怎样的大魔头,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掌心里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才恢复了理智,依依不舍将手缩了回来。
“好。”他回答。
他径直出了门,没有带走他的灯笼。
南衣恍惚地挪到桌边,手覆在灯笼壁上,灯笼已经被烛火烘得很暖和了,正好能暖手。
她不过是乱世浮萍,被他带到哪里,就栖身在哪里,由不得自己选择。
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
谢却山回到自己的房间,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投入,将案上的黑白棋子照得分明。
下了一半的棋局,眼看着胜负已定。谢却山就着月光,捻了一粒黑子,在棋盘的一角落下。
“啪”的一声,落子无悔。
黑子几乎是必输之势,但现在,右上多了一粒子……黑子竟生生多出了好几口气。
一粒棋子,能盘活一局棋。
“能否胜到最后,还为时尚早。”谢却山幽幽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