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夜里,女人也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金福真明白了,女人走了,这艘船,终于变成了没有锚的孤岛。她看着她们一起搭起来的小屋,摩挲着女人送给她的毛衣,她终于发现这个屋里少了什么,少了存钱罐,少了女人唯一一双好鞋,少了小宝身上的一块长命锁,还少了一把梳子。她很平静,这种平静不是预知了结果的早有准备,而是一种如释重负。哪怕是这样的半路家人,有一个人能自由,那也是好的。她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到“自由”这个词语。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我们会这样来形容不敢想象的现实,但实际上,由真人组成的现实世界,比一个作者想出来的情节,更复杂,更难以接受得多。
越往下查,老呱的头就越大,强烈的办案直觉告诉他,他离真相只有一层窗户纸了。可是这层窗户纸要从哪里才能捅破?他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房间里,明明什么都看得到,就是一直出不去。
根据欧阳阳的说法,那个小女孩经常和不同的男人出现在旅馆,但是旅馆却什么都查不到。
这是一家家庭小旅馆,说是旅馆,其实就是用自建房的二层,临时搭建出tຊ来的几个小屋,里面一张床,一把椅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旅馆老板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精瘦男人,一问三不知,都是现金交易,根本查无可查。
偏偏成人用品自动售货机拍到的,和流浪男子走在一起的男人,只有一个侧脸,没有什么多余的明显特征。
还是只能从江阳本地网那个“流浪汉勇救跳河女”的热搜视频下手,从桥上的监控开始,一路查,总能查到点什么。
又是一阵大海捞针的排查监控和实地问询,足足查了大半个月,看了无数G的监控资料,终于发现这三人最终消失在北边——他们会不会逃窜到江门市去了?老呱心里有这样的疑问,谷子也赞成他的说法,两人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根据监控显示的时间段,一辆车一辆车地查。
终于又过了大半个月,排查到一辆私家车,车载影像拍到了厢式货车拉载着三个人上了高速,第一次看到厢式货车拉人,这个私家车主觉得很新奇,把视频剪辑传到江阳本地网,本来没什么热度,直到“流浪汉勇救跳河女”的热搜视频火了,人们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等警察找到这个厢式货车司机,他吓得面如菜色,一个劲地鞠躬道歉:
“我放他们在江门汽车站外面就走了,警察同志,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是犯罪分子啊,我要知道他们是敌人,我绝对不会拉的,就是,就是,空车回去太亏了......警察叔叔,我错了,真的,我财迷心窍,我无法无天,我不得好死,我天打雷劈......”
“行了行了,省省这套”,老呱让民警做好笔录,心烦意乱从询问室出来。
谷子和他讨论着接下来的排查方向,预想越觉得没地儿下手。
“那个男人已经看到自己的样子被拍下来了,说不定到了江门就已经还改头换面了。唉,总是晚一步,可恶!”
谷子心里也是一样的不得劲,如果那个小姑娘真如阳阳所说在从事卖淫,那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她看起来才十几岁啊!每每想到这里,谷子就恨不得把嫖客大卸八块。
“没事儿,跑不了的。我联系一下江门那边,咱们争取走一下协同办案的程序。别气馁,这才哪儿到哪,只要犯了法,一定跑不掉的。”老呱像是在鼓励谷子,又像在鼓励自己。
跳河的短发女子和流浪男子的肖像已经传到了整个公安系统,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通缉了。
然而警方更不会知道,现在的两人,都已不再是通缉照片里的样子了。
这是一个雨夜,大雨宣布占领了整座城市,瓢泼大雨洗刷着街道和建筑,金福真从以往睡觉的地下停车场被赶了出来。
她的头发越来越长,像鸟巢一样搅在一起,一件酒红色的棉袄,胳膊那儿破了两个洞,现在吸满了雨水,滴滴答答,分不清是棉衣落下来的,还是天上落下来的,她的脸上挂满水珠,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
夜深了,街上鲜少有人了,只有几个醉酒的青年,用衣服顶在头上,七歪八扭地跑过马路。
能见度很低,车灯像黑色迷雾中恶魔的眼睛,隐隐约约闪着邪恶的光。
她晃晃悠悠,沿着人行道的树下走,可以多少避开一点点雨。目光注视着朦胧的车灯,像在做一个朦胧的美梦。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车灯的前方,像个消防取水栓,又像……她的眼神被那个小小的移动物体吸引了,竟然是一个小孩!
几乎是一瞬间,她本能地冲到路中央,抱起了孩子,车子从雨幕中冲过,她和孩子一起跌倒在路边。
孩子一直在大哭,大概三岁左右,走路还不是那么地稳当,小小的脸蛋和身体被雨水淋了个透,金福真抱起孩子,跑回路边,把袋子里的垃圾都翻出来,整理了一下塑料袋,罩在孩子头上。
“爸爸妈妈呢?”
她抱着孩子躲进路边商铺的屋檐下,孩子只知道哭,根本无法回答问题。
她没有办法,只能抱在怀里哄着,一边四处张望,辨认派出所的方位。
这么多天以来,不知不觉,她早已经游荡到不熟悉的城区了,没有办法,只能把孩子抱在怀里,尽量用衣服为她挡住雨水,去寻找派出所。
此刻,她已经忘记去惧怕警察了,甚至觉得这个孩子就是一个信号,是把她引领向正确道路的信号。宿命感在这一刻包围了她,认命吧,她想。
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好久,雨都快停了,也没找到派出所。
她抱着孩子,坐在地上休息。孩子哭累了,冷得直发抖。她把衣服全部解开,露出来松软的乳房和布满妊娠纹的肚皮,把孩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用体温让孩子取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警车从路对面驶来。她看到了,是一辆交警的车,车顶灯闪烁,非常显眼。
她站起来,使劲对着车辆招手。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突然出现了,她拉下金福真正在摇摆的双手,说“大姐,大姐,我的孩子,我的!”
金福真停下挥手的动作,看到来人,这个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大概一岁多两岁左右,打着一把破了几个洞的雨伞,穿着洞洞鞋,手上拎着一个双肩包。
“是我的孩子,不小心走丢了,谢谢你,谢谢大姐……”
金福真正疑惑,孩子却扑向了女人,哭着叫妈妈,女人把孩子抱起来,擦擦她的脸蛋,“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下次不要再乱跑了”。
金福真很疑惑,为什么会在这里恰好遇到孩子的母亲?她们明明从孩子走丢的地方走了很远了。
没等她多余地思考,女人说,“谢谢你啊大姐,我们就先走了,真的谢谢你!”
看着女人带着孩子离开,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她跟着女人来到一个自建房小区背后的菜地里。这里像是已经荒废了,没有人再在这里种地了。一个蓝色钢板和条纹塑料布搭成的棚子,依靠着菜地的围墙。
她想起了最初和老酉一起生活的铁棚子,愣了一会儿,就看到女人打开棚子的围挡,从里面又出来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女孩看起来有七八岁了,男孩估计五六岁的样子。
女人没有答应孩子们的叫喊,只是从双肩包里拿出来几块吃的,孩子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女人把东西放下,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铁棚门口,出神地望着黑夜。
雨已经停了,只剩屋檐滴水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突然,她看到了黑暗中的金福真,她正在一颗电杆的后面,观察着这一边。女人转身翻找,找到一个锅铲,握在手上,带着怒气冲来。
“你想干什么?”
金福真没有回答。
“我问你想干什么!”女人紧紧握着铁锅铲,神色紧张。
“你们住在这里吗?”她有点神游地问。
“是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离开这里,不要烦我们,快点走!”
女人挥舞锅铲,恐吓着她。她没有管女人,出神地往棚子里走。
大一点的小女孩已经在给三岁那个女孩换衣服了,湿衣服粘在身上,很难脱下来。
女人拿着锅铲紧张地跟在后面,却看到金福真蹲下来,温柔地给孩子脱了衣服,又换上了孩子们拿来的衣服。
拿着锅铲的女人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剧情走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拿着锅铲愣在原地。
她看着金福真给孩子换了衣服,把孩子双脚擦干,这个画面如此地诡异,如此地突兀,如此地讽刺——一个流浪的女人,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女人突然怒火中烧,狠狠把金福真拽倒在地,“你干什么?你管得着吗?滚!滚!”
金福真慢慢爬起来,两个年纪小的孩子被吓坏了,哇哇直哭,女人拉过来三岁的女孩,抱在自己膝盖上打屁股,“就知道哭,就知道哭,哭什么,别哭了,烦死了,烦死了!”
“别打,别打”金福真踉跄地想劝阻,女人一把把她推开,“叫你滚,听到没有!”
金福真再次慢慢爬起来,温柔地看了看躲在蚊帐后面的两个大孩子,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出了铁棚房。
她在自建房门口躺了一夜,天蒙蒙亮,赶紧趁主人家没醒偷偷离开。
她的棉衣湿了,一股子霉味,她也不在乎,就是吸了水的棉衣太重了,她只能把它脱下来,拧干,晾在菜地旁的树枝上。
铁棚子里的女人醒了,看到她在晾衣服,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叫你走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晾一下衣服”
“上别处晾去!”
正争执着,最小的孩子哭起来,女人望着天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孩子正是磨牙的时候tຊ,紧紧咬着乳头,她痛得紧皱眉头,有一下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掐了一下孩子的大腿,孩子松开嘴,哇哇哭起来。
女人抱着哇哇哭的孩子,看看三岁的孩子在抓土,抹得浑身都是,五岁的男孩躲在蚊帐后看着这一切,七岁的女孩麻利地收拾着屋里的东西,尽量不看她的母亲。
女人突然哭了,把脸埋在襁褓里,猛烈地哭起来。
七岁的女儿走过来,轻轻拍打妈妈的背,嘴里哼着一首歌,像是什么“虫儿飞,虫儿飞”,女人渐渐平静下来,把婴儿背好,马上双肩包,对儿子说:“看好妹妹,听到没有。”
男孩点点头,始终没从蚊帐背后出来。
她带着大女儿走出来,准备把另外两个孩子锁在屋里。
“要不……要不我来帮你看一天孩子”金福真试探地问。
女人手上停下了锁门的动作,看着金福真,“为什么?”
“我可以等衣服干了再走……”
女人还是迟疑地看着她。
“不会告诉警察……”
女人突然面露羞愧,窘迫地低下头,却还是把门锁了,径直往外走。
金福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蹲下来,透过缝隙观察里面的两个孩子。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缩在一些物品随意搭成的“床上”,哥哥对妹妹讲着一个“星星变成兔子”的故事。
小小两个人类,此刻就像两只小羊。被关在乌黑的羊圈里。
她正看着,一把钥匙从旁边扔过来。女人没有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打开门,挤出一个微笑,对男孩说“今天妈妈让我陪你们。”
起先男孩很警惕,一起玩了一会儿以后,就完全放开了,三个人在这片荒废的菜园子里,玩过家家,玩丢石头,玩爬树,下午四点多,孩子累了,抓着她的手指,沉沉睡去。
看着两个睡着的孩子,金福真的心再度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心里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像一只母鸡想呵护鸡蛋。
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如何降临的,她的心,从唐爱军死后,第一次有了感觉。
女人回来的时候,看到金福真坐在地上,孩子们抓着她的手睡得正香。她有点生气,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最终还是用力把孩子摇醒了,对金福真说,“好了,你可以走了”,递给她一个面包。
这是一个崭新的面包,还没有开封过,她很久没吃崭新的食物了,狼吞虎咽起来。
女人看着她的样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软,赶人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金福真就这样留了下来,白天,她带着几个孩子,做家务,教两个大孩子算算数,晚上,她就睡在女人新铺的“床上”。有时候女人会带很多食物回来,有时候很少。
后来,大女儿负责在家里看三个弟弟妹妹,金福真和女人一起出去觅食,到了秋天的时候,金福真已经慢慢恢复了一个“人”的神采。
女人和女人生活,有时候反而会激发一种默契,这两个人就像船锚和船,一个托着一个不要被海水冲走;另一个,则拉着对方不要沉入海底。
她们俩一起,把铁棚子加固了一遍,女人有空了,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多,但是足够买饭吃。
金福真重新干起了捡废纸的活儿,换来的钱,填饱肚子以后,还能剩一点给孩子们买点书本。
中秋节这一天,女人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很小的鸡蛋糕。是那种老式的重油鸡蛋糕,红色盒子那一种。
她把蛋糕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几个孩子馋得直流口水,女人说:“金姐,对不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
“别说,别说这些。”金福真摆摆手,说“我本来,说了你别笑,我本来是要寻死的人了,是这几个孩子,还有你,把我留下来了。应该,应该我谢谢你……”
“行了,不说这些,今天中秋节,咱们,呵呵呵,咱们也算团圆了!”
大女儿听了妈妈的话,特别高兴,灵巧地拿来一把匕首,女人把蛋糕划开,一人一块,大家都吃美了。
皎洁的月光照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铁棚子上,四个孩子早已经进入梦乡,只有两个心事各异的女人,静静地抬头看着月亮。
“金姐,你是,你是不想回家?还是没有家回?”
“那你呢?”
“我……唉……”
“我先说吧。我杀了人,在逃命,不能回家……也没有家回……”
女人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有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她说,“我也没有家回……并且我……对不起金姐,那天晚上,我确实是,确实是故意把三妞丢在马路上的,我真的,我真的太累了……”
话没说完,她痛苦地蹲下来,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尽量用力压抑着哭声,不让孩子们听到。
金福真蹲下来,把她搂在怀里,她现在也会唱“虫儿飞”了,她像一个母亲,又像一个丈夫,更像一个姐姐,把女人搂在怀里,轻轻地安抚。
等她平静一点,拉着金福真的手,接着说,“我是一个烂人,真的,我……我就是一个烂人……”
“别,别说,你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不是吗?”
“你知道吗?大丫二宝三妞,我都不知道他们的爹到底是谁……只有小宝,小宝的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客人……可是他不认,他不认……”
女人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鸽子。
“我真的,我真的没有想过不要孩子,就是那一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你去找过他吗?”
“找过……”
“报警呢?让警察帮帮你呢?”
“可我,可我连另外三个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怎么找啊……别人,别人只会嘲笑我,唾弃我,指责我……他们真的会帮我吗?我不相信……”
“你去找警察好不好?他们肯定会帮你的,一定会的……”
“我不想让别人帮我,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一个妈妈,我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的孩子!”
她突然激动起来。
金福真再度把她搂在怀中,她明白了她最初的敌意和排斥,想到自己的孩子如今不知道在管谁叫妈妈,她心里也是一阵痛楚。
我们都太高傲了,总认为可以告诉别人“什么是好的做法”,但是最终承担那些情绪,种种后果的,都是当事人自己。
轻飘飘的说一句“警察会帮你的”当然不费力气,可是把三个孩子送出去,真的就会幸福吗?
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们只是依偎在一起,面对这狗屎一般的人生,被笼罩在温柔的月色里。
第二天一觉醒来,女人已经出门去了,金福真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嘱咐大丫看好弟妹,准备出门捡废品。她察觉到屋里少了一些东西,可能是女人带出门了,她拿上塑料袋,往城市里走去。
晚上回家,孩子们都饿坏了,她拿出来几个包子馒头,没来得及重新蒸一下,几个孩子就跟饿鬼似的把东西都吃了。
“妈妈呢?”
大丫摇摇头,“没有回来过”,二宝也摇摇头。
小宝饿得咕咕直叫,金福真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对大丫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自动售货机,用仅剩的钱买了一盒牛奶,又走了很远的路返回来,热了热,给小宝喝。
小宝大约是饿坏了,起先吐了几口奶,后来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一直到夜里,女人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金福真明白了,女人走了,这艘船,终于变成了没有锚的孤岛。
她看着她们一起搭起来的小屋,摩挲着女人送给她的毛衣,她终于发现这个屋里少了什么,少了存钱罐,少了女人唯一一双好鞋,少了小宝身上的一块长命锁,还少了一把梳子。
她很平静,这种平静不是预知了结果的早有准备,而是一种如释重负。哪怕是这样的半路家人,有一个人能自由,那也是好的。
她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到“自由”这个词语。
她幻想着,女人会忘记人生的所有包袱,从头开始再活一次,如果她能够真正地,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走在人世间。只要想到会有那么一刻,女人能真正感到自由,金福真就止不住地感动。
她就像承载着她的某种寄托,为了这个寄托,哪怕自己会被踩碎成为这四个孩子的垫脚石,她也心甘情愿。
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金福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高尚吗?还是犯傻?是自我感动?还是人生的另一种方式?
恐怕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或许是陷在泥潭里太久了,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求生了,就让自己在这个泥潭里陷着,一点一点下坠,直至死亡tຊ来临。
那天以后,金福真变成了妈妈。生活也变成了二宝看着弟妹,大丫和她谋生。
大丫话很少,从记事开始,她就一直跟着妈妈在搬家,搬到不同的男人家里,更多时候是住在那种家庭旅馆里,15块一晚上,一个房间有两个床,卖给两个人,她和妈妈弟弟挤在小床上,另一张床上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会打呼,有时候发酒疯......夜里总是睡不好。
后来有一次,妈妈和一个叔叔一起回来了,没多久就有了三妞,可那个叔叔说三妞不是他的孩子,还打了妈妈。妈妈又找了一个新的叔叔……
几年来,她一直在做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乖,足够懂事,能帮妈妈照顾弟弟妹妹,妈妈就会好起来,妈妈快乐起来,她也就快乐了。
但是并没有。
小宝出生以后,妈妈更找不到活儿做了,就是从小宝出生的那天夜里开始,大丫的所有期待都破灭了。
她才七岁,但是她已经知道人生就这样了,不会更好了。
后来金妈妈来了,她又有了一些期待,金妈妈很好,她对自己很好,对弟弟妹妹也很好。
金妈妈从来不打她们,还会教她们算数,她心里开心极了,有时候,去街上捡破烂看到那些穿着校服的孩子,她就会产生一种渴望。
只要妈妈和金妈妈把存钱罐填得满满的,她就能上学了吧?
可是如今妈妈走了……
她明白,这次妈妈是真的走了,金妈妈会让自己上学吗?她不知道,只是更乖巧地照顾着弟弟妹妹,和金妈妈一起,喂饱弟弟妹妹们的嘴。
她也好累啊,可她又无法明白为什么人生会这么累。做人到底只是小时候才这么累?还是一辈子都会这么累呢?每每想到这里,她就想现在就死了也不是不可以。
金福真当然不知道大丫的想法,她只是尽量地维持着孩子们的生存,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了,孩子越来越大了,大丫都该上学了。
愁云笼罩在她的心头。
警察会管上学的事吗?直接带她去学校可以吗?
她不了解,没接触过,如果孩子们曝光了,她也是要去蹲大牢的,如果她蹲大牢孩子们就能得到照顾,仔细想想如今也能承受了,可是万一呢,万一即使她去蹲大牢了,孩子们也没人照顾呢?他们是不是会各自流落在四方,从此不再想见?
送还是不送,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金福真,直到冬天再度降临。
这是一个晚冬,一直到十二月才感觉到寒意。金福真从一个旧衣回收箱里,偷了不少衣服,给每个孩子都换上了不合身,但暖和的衣服。
考虑了一整个秋天,她想好了,要送孩子去上学。送了孩子上学,自己再去蹲大牢。
大丫也想好了,明天一早,她就自己悄悄出门,去派出所,为自己争取一条出路。
七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智?
不要小看孩子。发生了什么,会怎么样,他们全都知道。答案都藏在大人的对话里,表情里,肢体语言里,他们就像某种神谕,能够看穿那些复杂的,成年人的真心。
又是一个平安夜,金福真很晚才回来。江门的冬天很少下雪,那天却飘起了很细很细的雪花。她穿过自建房小区,走回棚屋,棚屋外面有一辆警车,一辆黑色SUV,还有一辆轿车。几个警察了两个女人,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在摄像。旁边还有一些居民,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围着棚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孩子们被一个一个抱出来,小宝和三妞被两个女子抱着坐进SUV里,大丫和二宝则被一个男警察牵着走向警车。
大丫上车前,转过头挥了挥手,金福真躲在黑暗里,看着大丫头也不回坐进警车里。
她手上的袋子紧紧勒着她的手指,勒出青紫色,袋子里是她买的新鲜草莓。很贵很贵的新鲜草莓。
大丫挥手时,她手一松,草莓滚落一地,有的太熟了,落在地面上砸坏了,渗出丝丝汁水,混合在薄薄的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