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此时也来了些脾气,不肯挪动脚步。“你自己都小命难保,我凭什么信你?”庞遇回头深深地看了南衣一眼:“听你的口音是鹿江人吧?为什么来沥都府?”“我要去扶风郡前线找我的一个朋友,我和他三年没见了。”“我叫庞遇,在殿前司任职,不久之前我们经过了扶风郡,那时说不定见过你的朋友。”“真的吗?”南衣忽然有些雀跃,光跃上了眼睛,“他身量很高,这几年想来是晒黑了吧,啊对了,他虎口上有个疤……”
万物凋敝的雪夜里,山里的客栈里也没什么住客,客栈的掌柜都准备打烊歇息了,这时进来一个女子。
女子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大氅,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她扔了两碎银到柜台上。
“掌柜的,帮我准备一间客房、干净的衣物和伤药。”
掌柜收了碎银,多打量了南衣一眼,好奇问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岐人了?”
南衣惊讶地抬头:“您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还没听说吗?沥都府不战而降,知府大开城门让岐兵入城,虎跪山也来了好些岐兵,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近日可千万得小心,能不出门尽量别出。”
南衣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掌柜叹了口气:“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
不管外头多乱,今晚南衣总算能洗个热水澡,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了。
洗去一身的狼狈后,她趴在温软的床上,四肢张开像是一个“大”字,贪婪地占据这张床的每一寸空间。
这是连月来她第一次住店,其中美妙滋味不言而喻。她心中对偷了别人荷包的最后一丝忐忑和害怕也被此刻铺天盖地的舒适压过。
她侥幸地想着,一个荷包而已,那公子看着就有钱,丢了想必也不会计较。
感谢那位公子,让她拥有了片刻的栖身之处,这间客房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太想生活在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下,这样她便不用流浪。烛灯下南衣端详着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她坚信,只要见到章月回,她就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无处可去、无亲可依的乱世之中,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东西了。
南衣盖上被子入睡,今晚,应该能做个好梦。
——
凌晨时分,天方蒙蒙亮,客栈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掌柜的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贵气的公子,肩头落着雪,眉目冷如霜。
“见过一个女孩吗?身量不高,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大氅,身上有伤。”
掌柜愣了愣,他显然是想起有这么个女孩,但是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个公子。
掌柜将手里油灯举了举,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才看到这公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岐人士兵,显然是他的属下。
这么一个中原人为首领,岐人为下属的怪异组合,他直觉招惹不起。
“官人……请随我来。”
掌柜带着谢却山上了楼,打开了南衣所住的房门。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谢却山掀开被子探了探,被窝还是热的,人刚走没多久。他吩咐身后的贺平。
“立刻去大营调兵来搜,务必将此人找到。”
贺平顿了顿,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偷值得这么多的兵力去搜,但公子素来运筹帷幄,想必那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刻不能耽误。
“是!”
贺平立刻飞奔出客栈。
——
南衣惊魂甫定地跳窗逃到后院寻躲藏之地,心里叫苦不迭——不就是一个荷包吗?他至于天都还没亮就寻过来吗?
幸亏她风餐露宿惯了,素来警觉,听到一点外面的动静便立刻醒了,透过门缝看到是同舟的那位公子,立刻明白他来干什么,于是跳窗跑路,堪堪躲过一劫。
可那位公子身后为什么还跟着一个岐人?他明明是个中原人……他会是什么身份?为什么非要寻回荷包……难道是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南衣正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盖虚掩着,她便顺着绳子钻到井中躲避片刻。
没想到这口井竟然是枯井,井底不深,南衣直接松了绳子跳到井底。刚想往幽深的井底探索,南衣忽然感觉到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贴在了她脖子上。
南衣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顿住。
“别出声。”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井底有一条地下河,但河水已经干涸,露出了被冲刷得无比光滑的河床。河道边的岩壁上,放着一盏微弱的烛灯。
南衣贴着刀刃缓缓地侧脸,借着昏暗的火光,她这才看清了井底忽然出现的男子。
他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虽已包扎好,但仍在往外渗血,似是伤得不轻,他的脸色看上去亦十分苍白,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外面有人在追我,我只是想躲一会……求公子收留我片刻。”
庞遇上下打量南衣,这样一个少女确实很难让人起疑心,他缓缓将匕首收了回去。
“谁在追你?”
南衣犹豫了一下,觉得来龙去脉没必要全与一个陌生人说,想到随那公子上楼的还有一个岐兵,便舍了重点:“岐人。”
没想到听到这两个字,庞遇立刻紧张起来,撑着几分力气探到井口看了一眼。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岐兵很快就赶到将此处围住了。岐人中央站着的人,正是谢却山。
庞遇退了回来,看向南衣的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语气十分急促:“你招惹上了谢却山?你是什么人?”
南衣一头雾水:“谁是谢却山?”
“岐人当中的那个中原人!”
南衣想到在渡口的时候,她从水里一探出头,那些岐兵们便落荒而逃,当时她只当那公子有些武艺,将人赶跑了,但如今她心里却有了一个隐隐而荒唐的猜测。
“他为何能遣动岐兵?”
“你当真不知道谢却山是谁?”
南衣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惊春之变?”
“这我倒是听说过。永康二十二年春分日,因为有个叛将投降,岐人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幽都府——”南衣反应过来,“不会……”
庞遇脸上浮现隐隐的恨意,但骨子里的修养让他将语气克制得很好:“对,谢却山他本是昱朝臣,却投敌卖国降了岐人,导致幽都府、昭戌关失守,朝廷屈辱割地求和,用大量的岁贡换了几年的和平。如今他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心腹大臣,为岐人鞍前马后,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专门南下来搜捕陵安王的。”
南衣有些发愣——一个昱朝人,得靠着出卖多少同族人的性命才能爬到岐人的高位?他有的是对付同族人的阴狠招数,落在他手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一想到这里,南衣顿时脸色煞白。
“你到底是怎么惹上他的?!”庞遇再次严肃地质问南衣,“你若不告诉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而且,死无全尸。”
南衣不敢说谎了,诚实回答:“我偷了他的荷包。”
庞遇一愣:“区区一个荷包而已,谢却山不至于……荷包呢?给我瞧瞧。”
南衣将荷包递过去。庞遇迅速翻开荷包,里头果然不止几锭银子,还有一卷被束好的绢信,绢信只有指节般长,展开来后却有一拃宽。
庞遇看了一眼绢信上的字,脸色大变,南衣见状也凑过去看,上头的字倒是工整,但她一个字也看不懂。没等她多看几眼,庞遇立刻将绢信卷到了手心,神情十分古怪。
南衣直觉这荷包里的东西意义重大,也开始警惕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了伤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难不成,你也在躲岐兵?我将这荷包还给谢却山就行了,未必会丢小命,你可别拖我下水。”
“谢却山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以为他会对一个小贼有什么慈悲?”
南衣没有反驳,她想起渡口边她哀求谢却山救她,他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她知道这男子说的是对的。
“你跟我走。”
庞遇披上外袍,不由分说地沿着河道往深处走。
“去哪?”
“跟我走,你才能保命。”
说着,庞遇却停下了脚步,他弓着腰捂住胸口,想来是伤口又裂开了,他脸上扭曲的五官昭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南衣此时也来了些脾气,不肯挪动脚步。
“你自己都小命难保,我凭什么信你?”
庞遇回头深深地看了南衣一眼:“听你的口音是鹿江人吧?为什么来沥都府?”
“我要去扶风郡前线找我的一个朋友,我和他三年没见了。”
“我叫庞遇,在殿前司任职,不久之前我们经过了扶风郡,那时说不定见过你的朋友。”
“真的吗?”南衣忽然有些雀跃,光跃上了眼睛,“他身量很高,这几年想来是晒黑了吧,啊对了,他虎口上有个疤……”
说着,南衣意识到了什么,乖乖地闭了嘴。
“啊……军中这么多人,想来你也不会记得,抱歉了。”
庞遇亦抱歉地朝南衣笑了下。
南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你是殿前司的人?那你……”
庞遇没有否认,往前走去,这会南衣跟上了他的脚步,脸上却是心事重重。
南衣一路流浪,关于那位新帝的消息,她在街头巷尾已经听过了无数遍。
几月前汴京沦陷,皇帝、宗族尽被俘,朝廷迁往长江以南的应天府建立新都,然而国无君,各地群龙无首。
皇子之中只剩一位陵安王徐昼因戍守边疆而逃过一劫,成了昱朝最后的独苗。
中书令沈执忠安排将士和暗卫秘密护送徐昼南下,但岐人如何肯放过这将昱朝皇室正统赶尽杀绝的机会?这一路上岐人穷追不舍,设下天罗地网缉拿陵安王。
但这些事,从来都在传闻中,南衣没想到会离自己这么近。
庞遇回头看了南衣一眼:“你猜得没错,陵安王如今就藏在虎跪山中,所以岐兵连日搜山。沥都府中的世家收到中书令密信接应陵安王,接头计划便是我负责传递的,我受伤也是为了在山中引开岐人而中了一箭。”
“那绢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什么忽然这么紧张?”
南衣好奇地问,但庞遇只顾闷头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滴答、滴答,石缝里渗出来的水不紧不慢地往下漏,被狭窄的甬道裹出了回声,显得周遭更加寂静了。
——
岐兵们已经将这小小的山中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谢却山站在客栈的后院之中,锋利的目光环视着院中的一切。
贺平来禀报:“公子,里里外外都搜了好几遍,确实没有找到那个小贼。”
一个五大三粗的岐兵将领从外头走进来,眉目之中含着一股戾气,他掸掸肩上的雪,看向谢却山:“却山公子,丢了什么东西,这么兴师动众的?”
谢却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鹘(hu)沙,回答道:“沥都府里刚送来的谍报,上面写着接应陵安王的计划,被一个小贼偷走了。”
鹘沙顿时紧张起来,嗓门都大了起来,呵斥周围的岐兵:“这么多人,连个小贼都找不到?人还能遁地跑了不成?”
谢却山没有说话,却似乎被这“遁地”给点了一下,望向了院中那口不起眼的井。
——
庞遇捏着绢纸的手紧了紧。这上面写的正是他们的接头计划。
恐怕沥都府内出了奸细,他们的计划被泄漏了,而谢却山势必会将计就计抓住陵安王。
幸好,被他误打误撞知道了,他必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否则陵安王就会成为岐人的瓮中之鳖。
但其中牵扯甚广,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坦明身份是为了获得这女孩的信任,但他不打算将更多的事情告诉她。
“知道太多容易没命,你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
“我的身体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若我死在半路,请你去往鹰嘴崖下面的破道庵,院中有一棵古树,你将绢信埋入树下土中。”
庞遇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听得南衣胆战心惊。怎么会有人能将死亡说得如此稀松平常呢?
“你为何觉得我能做到?岐人若抓到我,别说严刑拷打了,几鞭子下去我就会全盘招供。”
“王朝的生死看似维系一人之身,实则背后有万千人的共同努力。你以为,这万千人的心志靠什么连接?”
“靠菩萨保佑?”
庞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摇了摇头:“是家国之情。你我是同胞,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所以我相信你。”
交谈间,两人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出口是一座隐蔽的山洞,南衣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光亮,她的脚步都松快了起来。
她比庞遇先走出山洞,一看到眼前情形,登时浑身僵住。
岐兵已经将山洞口团团围住,谢却山坐在一截枯木上,毫不意外地看着南衣,然后他的目光挪到了她身后的庞遇身上。
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他的瞳仁漆黑,藏着不动声色的杀气,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在这双眼睛里,世间的一切都无处遁形,会被他全部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