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的,都是一家人了。顾景琛将指尖夹着的烟拿到嘴边,抽了一口,混着凉气吐出,沉默着没说话。郭如谦又提醒了句,“你不该揪着过去不放。她回来,对你和她都不是正确的选择。”“正确?你一直留在顾家就是正确的吗!”顾景琛眯着双眼,戏谑的睇着郭如谦。午后风寒,吹着他发丝凌乱,更显桀骜不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有资格插手了。”掐灭手中的烟,他冷嗤一声,转身离开。郭如谦静在原地,视线追逐着暖房内的那道藏在心底的身影。
普宁寺内。
顾老太太刚喜气洋洋的算完日子,转眼见到自家孙子那一刻,差点儿就一口气没上来,惊到晕厥过去。
寺庙后山供香客休息的石桌处,顾景琛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孤坐着,如经年风化的雕塑。
空洞且了无生机。
瞧着眼前刚还好端端的大孙子,现下却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般,死气沉沉。
饶是已经半个身子都入了黄土的顾老太太,都不免胆寒心悸。
“景琛,好孩子。这是怎么了?”顾老太太竭力克制着担忧,缓步上前,慈爱的坐到了顾景琛的对面。
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紧握着的冷寒的无一丝温度的双手。
感受到自奶奶手心里传过来的温暖,顾景琛微微转动了无焦距的瞳孔,哑声低喃,“奶奶,我没事。”
顾老太太轻声一叹,瞧他的样子,哪里像是没事。
命都快丢了似的。
想起了那会儿他的欲言又止,顾老太太试探的问出,“你是不是,不想娶乔凝。”
明显的,话出口之际,顾景琛的神情不自觉一顿。
至此,顾老太太心下明了。
视线落在他紧握的双手处,指缝间隐约可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蓦然间,七年前那个宁家小姑娘的面容就浮现在了顾老太太的眼前。
“是宁家那个小丫头吗?”顾老太太轻拍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慈爱。
顾景琛的眸中似被注入了一抹神采,看向顾老太太,“奶奶知道她?”
顾老太太饱经岁月的面上染上了丝丝伤感,轻喟一声,“有多少年了,记不得了,也是你跟我来这里上香。她是不是也跟来了?”
顾景琛点了点头,话音轻颤:“她就是那个我想带回家给您看的女孩。”
“我知道。”顾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孙子肩膀,“那次我都瞧见了,她抓着你去挂这个锁头,”顾老太太指了指被顾景琛攥在手里的锁,“你看着一脸不愿,但还是跟着她又是挂祈福的红绸,又是挂锁。”
老太太眼里含笑,“当时我就想,我这个孙子哟,一准儿被宁家那个小姑娘栓的死死的了。”
想到与宁浅相处的点滴,顾景琛眼底也不觉浮起笑痕。
顾老太太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小时候你妈妈因为心里的结,对你也是又爱又恨,你跟在她身边,没少受委屈。我把你要来我身边养,你的脾气秉性我最是清楚。要是真不愿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带妥协的。”
顾景琛眸中神色复杂,心底划过一抹难言的愧疚,“奶奶,您不在意她的身份吗?”
毕竟,她是柳溪的女儿。
那个女人,害死了他父亲。
顾老太太淡然一笑,眺望远方,指了指他们目之所及正前方的一座山,“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是在那座山上,被你舅爷爷抓走卖掉的。”
“卖掉?”顾景琛眉梢拧起,出乎意料的露出惊愕的神情。
他从不知道奶奶的过往。
顾老太太对着身旁的孙儿一笑,不甚在意的继续道:“那时候家里穷,父母走的早,弟弟又生病。我们三个兄妹,他做大哥的一个人撑着家里不容易。不卖我,弟弟就得死,卖了我,都能活着。”
“当时我躲到那山上的一个洞里,饿了三天被他找到,他拿着手腕子粗的绳子把我捆的一动不能动的,当晚就送给了买我的那家。”
顾景琛忍不住心疼问,“后来呢?”
“因为不听话,不想嫁给他们家的傻儿子,我就被养在猪圈里。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实在受不了,跟他们谈了条件。”
“我跟他们说,”顾老太太昂起头,眼里狡黠一笑,像个顽童,语气轻快,“我嫁给你家那个傻儿子可以,但是必须得到我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在这之前,我给他们家当帮工,他儿子也由我来照顾。正好培养感情。”
“他们信了?”顾景琛薄唇紧抿。
顾老太太摇了摇头,“哪那么容易,为了让他们完全信任我,你奶奶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好在我聪明,终于在嫁给那个傻子之前找到机会逃了出去,再后来,我就四处流浪,认识了你爷爷。”
一句轻飘飘的“好大一番功夫”,却是她承受无尽苦楚的四年。
顾景琛微微侧首,看着身旁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老人,满头白发一丝不苟的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身上的衣服永远熨烫的没有褶皱。
眼角眉梢尽管刻了岁月的褶皱,但眼中永远沁着光亮和对他全部的骄纵。
是自己童年时,最大的依仗。
顾景琛压不住心底阵阵涌起的酸涩,忽然伸出手,将老太太抱住,音色里带着幼时娇音,喃喃的叫着,“奶奶。”
“哎呦,傻孙子。”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顾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欣慰中裹挟着感慨,“我的孙子长大了。”
临近中午,冬日暖阳高照。
让吹在身上的冷风沁了柔和。
“景琛,”顾老太太坐直身,正视着自己的孙子,“奶奶活了大半辈子,受过罪,也享过福。在我这里,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尤其是死去的人,不能捆住活人的幸福。”
“你爸爸去世的时候,奶奶的确承受不住。可你的幸福,在奶奶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喜欢的,想要的,奶奶都能去接受。”
顾景琛先是微微吃了一惊,继而眼眶有些灼热的难受,只能轻轻扯动着唇角,来掩饰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顾老太太最是清楚他,也不戳破,“说了这么多,奶奶就想你随心畅快。这么多年,你身边没人,我觉得乔凝心里有你,能陪着你,挺好。但你心里有忘不了的人,就不能随便跟别人结婚了。”
“她已经结婚了。”顾景琛呢喃道。
顾老太太沉默了一瞬,问道:“那你同意娶乔凝,是因为那丫头结婚了,加上我和你妈妈都想你尽快成家立业,还是因为你彻底放下了?”
“放不下。”他如实说。
“那这婚,咱们就不能结。你心里有别人,不管她结没结婚,你放不下她。要是你娶了乔凝,就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乔凝。”
顾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身,轻喟道:“你爸爸的事,不能再重演了。几十年了,都是我们和你妈妈心底的痛。”
*
祖孙俩回到金鼎山顾家大宅的时候。
院子里一片热闹。
顾家的长辈小辈们因着春节,平日里一年里都见不到的,此刻都聚在了一起。
刚进门,顾老太太就被二儿媳搀回了房间休息去。
厅里的女眷们见着他,上前就是一顿恭喜,说是等着今年喝他的喜酒。
但到底,他如今是整个顾氏的掌权者,又加平日里性子桀骜疏冷,一见他面上神情微沉,便也瞬间散了。
只不过,原本聚在一起讨论美容和衣服首饰的话题,自然而然换成了悄咪咪猜测“顾景琛怕是不想娶乔凝”的八卦。
甚至,还有人提起了他当年的“初恋”,以及最近传闻中的新欢宁浅。
顾景琛不晓得自己的一个神情,就成了他们言谈的焦点。没打算去男人们聚在一起的茶室,他直接去了二楼的露台抽烟。
稍站定,伸手摸向裤兜,才想起烟被落在了车里。正要转身之际,郭如谦走过来。
“找这个?”郭如谦拿出一盒烟和一支打火机。
顾景琛点头接过,抽出一支叼进口中,滑动滑轮,点燃。
郭如谦站在一旁,没走,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向花园里的暖房。
隐约可见,暖房里肖梦琴正与人亲切攀谈。
是乔凝和她的母亲。
“乔小姐的父亲跟老爷子和你二叔他们在一块儿。江家今天也来了。”郭如谦话中意思明显。
今天来的,都是一家人了。
顾景琛将指尖夹着的烟拿到嘴边,抽了一口,混着凉气吐出,沉默着没说话。
郭如谦又提醒了句,“你不该揪着过去不放。她回来,对你和她都不是正确的选择。”
“正确?你一直留在顾家就是正确的吗!”顾景琛眯着双眼,戏谑的睇着郭如谦。
午后风寒,吹着他发丝凌乱,更显桀骜不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有资格插手了。”
掐灭手中的烟,他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郭如谦静在原地,视线追逐着暖房内的那道藏在心底的身影。
是啊,谁又能放下呢,若他可以放下,何至于这么多年都留在顾家,哪怕没有任何希望,只是想时刻看到她呢。
他们都是笼中人,挣不脱,也不想逃。
许久后,郭如谦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目光坦然自若道:“那家人,不能留了。”
*
莫家老宅里。
许苓蕰特意让厨师备了很多菜,他们四个人,桌上一共上了十二道。
莫戈拉着宁浅坐到自己的身边,另一侧是主位上的莫长青。
许苓蕰仔细将一处空位上的碗筷亲自tຊ摆放好后,才来到宁浅的身边坐下。
这不是宁浅与莫长青夫妇第一次吃饭,因而已经习以为常。
只不过,每一次许苓蕰给莫戈夹菜前,就必须先给空碗里夹一筷子一模一样的饭菜时,她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难过。
瞧她总是带着心疼,不自觉看向自己,莫戈故意堆起了笑,又问了句,“帅吗?”
“真丑。”宁浅实话实说,眼里澄澈清明,让他瞬间卸了伪装。
她不喜欢他明明不开心,却偏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身旁的莫长青一顿,嗔怪地看了一眼许苓蕰,但也不忍说出责怪的话,只又夹了一块儿红烧肉送到莫戈的碗中。
有些不知如何亲近的问道:“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莫戈看着碗里的肉,犹豫了一瞬,吃进了嘴里。
许苓蕰与莫长青神情明显一僵,互相看了眼对方,眸子里闪过不舍,却只是嘱咐了他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一顿饭下来,莫戈的喉咙里始终如堵着棉絮般,就连咀嚼的两腮都酸胀着疼。
临走的时候,许苓蕰终是忍不住思念,小心翼翼的询问道:“莫戈,小浅回来了,你要不要也考虑回来?”
宁浅清晰的感受到身旁人眼底的松动,却还是听他冷然拒绝道:“不了。”
明明,他是想答应的。
没有看许苓蕰和莫长青眼中的落寞,他牵着宁浅的手,一步步离开。
两人一路走着,谁也没说话,她静静的陪着他,听他问,“浅浅,有一天,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莫戈,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无所依靠。
在她的眼中,他总是笑的开怀,肆意张扬,又坚毅温暖,带着她走出阴暗,站在阳光照耀的地方。
宁浅站定脚步,轻轻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伸出白皙的手一点点抚平他紧皱的眉宇。
然后,将他抱进怀中,轻柔且坚定的告诉他,“莫戈,我们是家人,一辈子相依相偎的家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街道上车往人来。
寂静昏暗的车厢内,顾景琛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那两道相拥的身影。
车速有些快,掠过他们时,他连回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