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她不由低声念起了这句。忽然想起多年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孩经常爱念这句话,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小尘,悲伤是一日,快活也是一日。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能活得一日便让自己快活一日吧。”她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那时候她算得上是他们十几人中的军师。当年如果没有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够一直活到进入谷中做最后的厮杀。可是,那一年她自己却没有活着出来。“我是柏沛芙,我不是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并且只要活一天,我就会让自己快活一天。”沛芙喃喃自语。
沛芙开始时不时用富含深意的目光扫射身边的余姚,暗自思忖宁国公府暗卫和护卫之间收入差别究竟大不大,如果偶尔找身边这位“江湖救急”一番的可行性又有多少,自然她频频打量算计的目光迎来对方了莫名其妙的眼神。正暗自忧伤之时,她的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绝心?”
那道身影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径自穿过人群走远。
沛芙不由微微皱起眉头。那个面带帷帽的江湖客模样的人,分明是绝心平日里出来遛弯时常常乔装改扮的形象。走路的姿态更是熟悉无比。就算她有好一阵子没看到绝心,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如此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吗?说起来,二皇子庄院里网罗那么多江湖客事,他又是不是知晓?
怀着满腹疑问,她正要跟上前几步再唤绝心,却见绝心停下了脚步,虽然看不到他帷帽下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原本行色匆匆的他,似乎突然间整个人都舒缓了开来。沛芙很少见到他这个模样,但显然他的心情非常好。他就保持着那舒缓的状态,迎向对面一个同样正朝他飞奔而来的少女。
少女容貌仅是清秀,从身上简朴的碎花粗布衣裳和头上只插了支荆钗的发髻看来,她应当出身寒微,但此刻飞奔向绝心时脸上喜笑颜开模样,却令她的姿色因此增添了几分。
绝心与少女会合后,便就那么彼此欢喜地双手握到一处。此情此景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眼前的应当是对有情人。
沛芙看着他们手握着手就那么低低地私语起来,不由哑然失笑,想不到绝心竟然也有了心上人。她一时也忘记了暗卫不允许有感情的铁律,只觉得能令绝心那么欢喜的事情,真是世上少有,看来情爱二字真是魅力无穷,便是冷血的暗卫也难以避免。
她就那么远远地望了他们几眼,连上前厉声喝止棒打鸳鸯的念头都没有产生,便退回去重新向着宁国公府走去,只是暂时没了继续吃喝的心思。
闷头走了好一会儿,宁国公府大门终于出现眼前,她正习惯性地绕过门口打算翻墙进去,忽然被余姚拦住:“姑娘,你这是往哪里走?”
“进去啊……”闻声沛芙指着围墙疑惑地回答,下一刻却想将自己的嘴堵上。因为她看到了余姚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向围墙时的古怪眼神。
对于从来走门不翻墙的护卫来说,她的行为果然有点……不正常?护卫和暗卫的分工明确可见一斑。
“呵呵……”她干笑了下,赶紧离开宁国公府的围墙,“我不太认识宁国公府,劳烦带路。”
余姚这才将她往宁国公府的侧门带,虽然只是侧门,但这大概是沛芙来宁国公府多年以来,头一回走门口吧。
从侧门进去后,她又由余姚一路领着穿过二门、垂花门,走过长长的游廊、九曲桥,再经过宁国公府百花齐放的后花园……在花了比往常翻檐走壁时两倍以上的时间后,她才终于来到少主宁浣亭的书房门前。而余姚进去通报后,便用越发异样的眼神又打量她一眼,才退了下去。
感觉刚经历了一次漫长徒步的沛芙,走进书房单膝跪地对宁浣亭恭敬地行了一礼:“少主。”
宁浣亭一如往常般坐在灯前,正一手托一盏清茗,一手执棋与自己对弈。良久他才“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打量了下身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衫、双手还包扎得像粽子般的沛芙,最后目光逗留在她梳着妇人发式的头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沛芙,这次辛苦你了。以后玉雪郡主那边,便由绝情接手。你从现在开始有半个月的假期,好好休整一下吧。”
“这……”虽然从绝情表露的意思,沛芙已经料到少主的这个安排,但还是忍不住道,“属下从一开始便负责玉雪郡主的安危,怎么好在半途又把这任务丢给别人?毕竟暗卫最重要的要求之一,就是有始有终……”
“沛芙。”宁浣亭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十分平淡,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之前绝情有别的重要任务,所以由你暂时负责保护郡主。现如今他的任务已完成,由他去保护处身危险之中的郡主,是很有必要的。”
沛芙一向神经大条又有些迷糊,但此时少主的言下之意,她却听懂了。是啊,像她这样的身手,除了带累要保护的对象外,她还能起到什么作用?此时身陷重重危险之中的虞立薰,更需要的是武功在暗卫中排行一流的绝情才对,而不是她。
所以在玉雪郡主经历了一次次的刺杀后,他们着手调查商议,却从未与她商量过一句半句,只派了绝情到处忙碌地查探。仿佛只将她隔离在了事情的外头。
也许,在少主眼中,绝情才是他身边真正的暗卫,而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之前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但她此时方才察觉,原来她一直都很在意他们不把自己当成一名真正的暗卫来需要。他们并没有那么需要自己的守护。
这么明白过来后,她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俯身领命:“是,少主。”
宁浣亭眼看着她大眼中的光亮黯淡不少,不禁唤她:“沛芙。”
沛芙正要退出去的身子停了下,恭声道:“是,少t?主。”她的声音十分恭敬,但头却低着没有抬起来。这是她心情低落时候的标准动作。
“你与他……”宁浣亭欲言又止,最后取出一只小瓶放到桌上,“你这一季的解药在此,别忘记服下。”
“是,少主。”沛芙走上前,来到桌前伸出粽子手艰难地取过药瓶。
宁浣亭的目光扫了下她因伸出手,而露在袖子外那截手臂上殷红的一点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却随即又为她机械式的应对皱起了眉。
沛芙接过药瓶又立即躬身退下,没有再抬头去看一眼座上的宁浣亭。
直到走出宁浣亭的书房,沛芙才突然想起一件糟糕的事——她今晚该在宁国公府的哪里安顿?
往日里在宁国公府中,她都是贴身跟随着宁浣亭,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晚上宁浣亭睡觉,她就卧在宁浣亭房间的横梁上,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现在她突然有了半个月的假期,在这半个月里,她既不用再跟着宁浣亭,也不用去保护虞立薰。她自然认为自己暂时不能再去睡在横梁上头了,于是,作为从没有自己房间的暗卫,眼下她该如何安置自己?
沛芙忘记了方才乍然认知到自己在少主眼中分量,而引起的失落感,烦恼地绕着宁国公府后花园走了两三圈。
原来比起没什么大用的暗卫来,无所事事的暗卫,才是最糟糕的存在。
园子里似乎有响动,她警觉地跃进花树在月下的阴影处,须臾便见有三两名丫鬟匆匆提了灯笼走过,看她们长相依稀是宁浣亭的贴身侍婢。就听她们中有人疑惑道:“奇了,少主让余姚带回来的姑娘明明是往这花园方向走的,为何找不见人?”
她们竟是在找自己?沛芙心中也升起了疑惑,刚要走出去喊住她们,便听另一人在那边不屑地小声道:“什么姑娘,那么一副打扮,天晓得是哪个穷人家的媳妇。少主让余姚半夜里带回来,恐怕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本身不知有多卑贱……”她们的语气是那样鄙夷,仿佛议论的对象是多么不堪。
沛芙不由苦笑,收回了将要迈出去的步子。她可不就是见不得光的人么?身为宁国公世子暗卫多年,却在这座宁国公府内连宁世子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兴许哪天她彻底消失了,这世上也找不见她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她将自己倒挂在树枝上,用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望向夜空。天上那轮明月总是沉默而寂寥地挂在夜空当中,也就只有它一直冷冷地见证着所有人的人生,包括自己的。
当晚,她就那样在树上凑合了一夜,在天色微曦时飞身出了宁国公府,然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竟不觉走到了将军府前。
望着将军府门前长满青苔的石狮子,她忽地想起虞立薰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小暗卫,没有谁是命中注定必须生活在阴暗处。你若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便试着去做吧。
做个普通女孩子……真的有那个可能吗?
她甩甩头,转身往后走,径直走出京城,走到郊外百里处,她飞身跃入一个幽深的山谷。这个山谷显然鲜有人迹,她沿着浓密的树林一直深入,最后密林中央的一棵大榕树前停下。
这棵已经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地几乎将密林中央那片狭小的空地占满,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令林子越发显得静谧幽深。
这里是世上被人遗忘的一角,就好像她这个时常不被人需要的暗卫一样。
沛芙就站在树前伸出手,慢慢抚摸树干上密密盘缠的藤蔓,发了好久的呆。直到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她才回过神来,绕着树干十分缓慢地走着,心中默默地数着数。
一、二、三……十……十二……
这棵大榕树那么粗壮,需要数人才能合抱,沛芙绕着大树走了近百步才走完一圈。
然后她就那样蹲下身,望着脚下落满陈年腐叶的地面又是长久的发呆。
直到日头升到半空中时,阳光穿过密密交织的枝叶落在她脸上,她才长长地对着地面叹口气,站起来从树干的一个小树洞里掏出一只小木盒,这里有她的一点小积蓄。她打开小木盒取出几两银子又放回树洞内,便转身走了出去。
怎么可能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她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就只有如何当好一名暗卫。
慢慢地踱出林子,沛芙抬头望了眼明媚的艳阳,慢慢眯起了眼。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她不由低声念起了这句。
忽然想起多年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孩经常爱念这句话,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小尘,悲伤是一日,快活也是一日。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能活得一日便让自己快活一日吧。”
她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那时候她算得上是他们十几人中的军师。当年如果没有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够一直活到进入谷中做最后的厮杀。可是,那一年她自己却没有活着出来。
“我是柏沛芙,我不是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并且只要活一天,我就会让自己快活一天。”沛芙喃喃自语。
她的这条命,是他们一起成全的,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宝贵无比,怎么能因为一点失落就失去一天的快活?
说完这句自语,她一扫之前情绪的低落,辨了辨方向,便向城内坊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