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白皱着眉,从她几乎遍身的红疹上担忧地收回目光:“也千万不能揉眼睛,知道吗?”裴拾音被他提醒了厉害关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以前?最严重?的一次花粉过?敏,她连发了一周的烧,躺在病床上,连意识都是模糊的。后来,好不容易烧是退了,但身上的红疹却迟迟不消。医院查不出除花粉过?敏外的其?他毛病,是宋予白特地托人从国外请了皮肤科的专家,才症断出,她的在花粉过?敏症里?,对一种花的花粉反应尤为明显
有宋予白在场, 叶兆言根本不敢拦她。
黑色的奔驰驰离北郊的别墅群落,从副驾驶的位置, 能看到倒视镜里?叶兆言满脸的愤懑却无可奈何的不甘。
直到那张讨人厌的脸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裴拾音绷了一晚的神经终于开始松弛,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让她靠在车玻璃上不想说话。
思绪纷乱,却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她的处境。
今晚真正让她失控的,不是叶兆言对她的威逼,而?是他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她没有家。
没有话语权的孤儿, 看似背靠宋家这棵大树,但归根结底, 她是无根的浮萍,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即便这十年来,宋墨然将她视如己出,宋予白对她百般呵护,甚至于,在日常相处的过?程中,他们都会刻意绕开任何让她多心、多想的话题。
他们对她太好, 好到有时候, 她也会忘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自打裴蓉去世?, “无依无靠”这四个字,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她必须直面的话题。
她可?以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将这个问题当做不存在。
这么多年,她仗着乖巧懂事嘴甜讨喜,将宋墨然哄得高高兴兴, 人人都将她当宋家的大小?姐一样惯着,她居安太久, 却忘了思危,以至于,到头来,居然能被叶兆言这样的人揉圆捏扁。
自作聪明以为能下饵钓鱼,瓮中捉鳖,但林蓁蓁的意外,让她在瞬间?回局面的原点,腹背受敌。
委屈不甘而?催生出的愤怒,让她心里?的酸涩如涨潮的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点一点淹没到她的头顶。
无人的长街,路边静默驻立的路灯一盏一盏飞掠过?眼前?。
裴拾音扭开头,脸朝车窗,咬着牙克制了很久,眼眶最终还是不受控地泛出了湿意。
宋予白开着车,当然能听见副驾驶座上发出的一阵一阵压抑的小?声啜泣,余光扫过?她小?幅颤动的纤瘦肩膀。
他记忆里?的裴拾音,从住到宋家的第一天开始,就是一个害怕给别人造成负担的小?姑娘。
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做任何的决定前?,都会先看别人的眼色,再慎重?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她知道怎么做能最大程度地让所有人满意——即使过?程里?委屈求全。
“拾音?”
无形的沉默其?实最能催动情绪。
低低的哭声止不住,一抽一抽的肩膀仿若让他重?回她敏感易碎的青春期。
宋予白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从座椅中匣里?,抽出了纸巾。
裴拾音接过?纸巾擦眼泪,却仍旧扭头向窗外没跟他对视,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抽泣里?的委屈再明显不过?。
他不知道两个小?时前?的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时候,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拾音。”
他低叹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别哭了,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不知道是他哪个字眼触碰到了她情绪的开关,裴拾音抽动的肩膀忽然一僵,吸着鼻子愣了愣,下一秒,嚎啕的哭声响彻车内。
宋予白:“……”
他极少?见她情绪崩溃的样子。
即使要哭,她也更喜欢躲起来偷偷地哭,绝对不可?能这样当着他的面,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这十年来,他亲眼见她掉眼泪的场面寥寥无几,以至于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根本不知道如何劝慰。
红灯停。
宋予白伸手捏了捏眉心。
愁绪千丝万缕。
“拾音,到底怎么了?”
眼底微沉,声线却足够和?软。
像哄小?孩子哭的大人,只要愿意止哭,就有糖吃。
然而?哭声止不住。
只是她哭累了,音量自然比之前?要小?了一些,揉着眼睛,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她倔强地抿着嘴,一言不发瞪着他的眼睛更像是在跟他怄气,微肿的眼眶里?仍旧包着一小?团泪,怨怼地看着他,责怪的意味明显。
“发生了什么?”
他有耐心,情绪又稳定,并不打算去计较这场突如其?来的迁怒。
裴拾音不说话,赌气似地伸手去座椅中匣里?找纸巾。
微暗的车内仅靠电子仪器照明,她到了夜间?本来视力就弱,看不清中匣的开关按钮在哪里?,一顿乱摸,匣盖却纹丝不动,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积了起来。
也不怪她不熟悉这车的控制面板。
这辆车他不常开。
或者?说,这辆车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开。
毕竟往常,他有周权做专职司机,并不需要亲自握方向盘。
宋予白看她烦躁得下一秒又要哭,沉默着伸手替她在总控台摁了钮。
然而?等匣盖开了,才忽然想起里?面有东西不适合被她看到,下意识要伸手合盖的时候已经晚了。
黑色的皮匣子被打开,塞在纸巾旁边的,赫然是一包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小?小?的一包糖果,巴掌大小?的外包装上印着一串花体的英文?字母“larporate”,底下是用水彩油画风格画的两颗荔枝。
裴拾音抽纸的手一顿,忪怔地盯着那袋糖果愣了很久,连眼泪都忘了擦。
阔别三年,味蕾居然还能回忆起这股带着柠檬酸的荔枝甜香。
静谧的车内,沉默是一个塞满旧事的布袋,袋口的绳结被不具名的道德感收紧,将两道微不可?察的呼吸声也填埋入内。
这是她的许愿糖果——一颗糖果,就可?以满足一个愿望。
可?以是一支口红,也可?以是一瓶香水,可?以是一套昂贵的水彩笔,也可?以是一套手账的胶带。
他那时候担心她的牙齿,总不敢让她多吃,所以拐着弯控制她的饮食。
订好规矩,乖乖听话,他会在机场里?给她带手信,但如果她能够控制口腹之欲,那存下来的糖果就能跟他兑现?愿望。
只是她已经成年,不再需要用这种过?家家式的奖励手段。
两人像是约定俗成,似乎也将这段过?往遗忘。
回忆戛然而?止。
“不是已经停产了么?”
秀致明丽的脸上犹有泪痕,脆弱的易碎感看得人徒增保护欲。
她杏瞳里?不可?思议的微光是朦朦胧胧的,是敏感而?柔软的。
像一只翻起肚子等人撸的小?刺猬。
不是那种惯常有的,带着明显聪明劲儿、明显攻击性和?明显算计性的眼神。
此刻,水汪汪的一双眼睛,似迷雾森林里?走出来的懵懂小?鹿,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绿灯行。
他重?新踩下油门,开车时,目不斜视,说得轻描淡写:“布鲁塞尔的机场还有,转机的时候偶然看到了。”
男人侧脸干净的下颚线,在飞逝而?过?的灯影里?,清冷如水。
借着车内电子仪器投映出的微光,她看到糖果外包装上印的日期,保质期24个月的食品,生产日期却是半年前?。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并没有出过?国。
她很快就用一种不能置信却明显惊喜意味的语气问:“送给我?的吗?”
宋予白声线很平:“开会中途赶场的时候,我?拿来补糖分用的。”
裴拾音撇了撇嘴,心想谁信。
连包装都没拆过?的糖,你什么时候补的糖分?
她懒得戳穿他刻意的疏远。
“那我?能吃吗?”
她鼻腔里?还有水汽,让声音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娇气和?软糯。
“可?以。”
耳边“窸窣窸窣”拆包装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就忽然停住,宋予白犹疑的余光扫到副驾驶座,却意外捕捉到她的失神——裴拾音低着头,将巴掌大的糖果牢牢攥在手心里?,像陷入某个漫长的梦魇般,一动不动。
低落再次肉眼可?见。
“又怎么了?”
“不是送给我?的糖,是不是就不能许愿了?”
少?女垂落的眼睫中,孩子气的嗓音里?腻着撒娇,却有明显的失意。
在宋予白短暂的沉默里?,她自嘲牵了一下唇,将只拉了外包装口子的糖果放回原位,委顿地靠在椅背上不再开口。
“里?面的都是你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她有处置权,她可?以说了算。
“但我?要你亲口说,”裴拾音从座椅背上侧身看他,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瞬不瞬盯他侧脸,像是铁了心要一个答案,执拗地要他改口,“你送给我?。”
宋予白静静抿着唇线,保持着稳定的缄默。
在她的坚持中,全程不置一词。
“我?要你说,你专、程、买、了、送、给、我?。”
“你喜欢吃就拿去,是不是送你的东西,有这么重?要么?”
“宋予白,我?不要施舍,我?也不做任何人的备选。”
裴拾音一板一眼地告诉他,执着着强调:“任何到我?手上的东西,我?都要它是真心实意的,单单就给我?一个人的。”
“……”
父亲把她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没想到,看似乖巧到无可?挑剔、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实际上却难哄得要命。
执拗到有自己的坚持。
骄纵做作起来的时候让人无法招架。
霸道起来的时候特别蛮不讲理。
他有的时候会想,到底她是天生就是这种性格,还是被自己惯坏?
明明哥哥跟裴蓉都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遗传得谁——
当然,哥哥的基因并没有贡献在她的血脉里?。
这种质疑显然也有失偏颇。
红灯停。
他踩下刹车。
有些烦躁地微扯松领带。
“专程给你,想跟你道歉。”
裴拾音哑然地张了张唇。
满意于前?半句,却意外于后半句。
但愉悦已如泉涌,她需要克制地抿紧唇线,才不至于让他看出自己小?人得志的端倪。
“道什么歉?”
宋予白再次沉默,但她向来懂得见好就收。
“那你要道的歉可?太多了。”
边说边伸手去中匣里?掏糖。
剥了一颗糖往嘴里?塞,想了想,又很自然地从袋子里?掏了另一颗剥给他吃。
弥漫着荔枝甜香的水果硬糖被放到唇边的时候,宋予白对这种程度的亲密本能地抗拒,脸很自然地往旁边一别,就避开了她的示好。
知道他不喜欢甜食。
本来也就是一个很无意识的举动,她懒得去计较他那点心思。
剥了糖纸的水果硬糖不吃就等于浪费,所以她刚打算把这粒即将报废的糖果塞进嘴里?,就看到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
裴拾音:“……”
她有蛀牙。
高中的惯例是一天一颗不能超标。
遗憾地犹豫了几秒,还是老老实实将糖果暂时放回小?袋里?。
但他今晚的示弱,对她而?言,是某种阶段性的胜利。
他是该跟自己道歉的。
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她在心里?一件一件数。
三年前?拒绝完她以后不辞而?别。
三年后突然回来又不声不响。
久别重?逢后各种拿话气她,分毫不让。
就连现?在让她头大如斗的叶兆言,也是他捅出来的篓子。
然而?糖果是甜的。
糖分刺激多巴胺,让低落郁结的情绪逐渐一点一点回升,久违的甜感也在舌尖一点一点化开。
她将糖果从口腔的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硬糖在口腔内部摩擦过?牙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想,她应该是原谅他了。
她这么好的脾气,很容易就能做到自洽。
糖分进一步在口腔里?融化。
错过?她,宋予白肯定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好哄的女朋友了。
这是他的损失。
“不管你信不信,情书?的事情。”
车里?的沉默被再次打破,她没想到他会主动解释,含着糖果甚至忘了吮吸融化的糖汁。
“我?当初跟爸爸说,叶兆言给你写情书?,是想让两边的家长注意一下,别让他影响到你,毕竟,”宋予白顿了顿,“我?那个时候也还在上学,从身份上而?言,去交涉也不合适。”
“更何况,你还在念书?,谈恋爱会分心,”他有些头疼地看了她一眼,“本来给你补课就累。”
裴拾音被提醒得一下子语塞,脸上原本旗开得胜的得意,却被一种难言的学渣尴尬所取代。
她高中的时候,成绩常年处于中游,如果不是宋予白一日三餐式的保姆辅导补课,她压根不可?能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入宁大。
恨恨地将口腔里?的糖渣咬碎,裴拾音捂上耳朵:“都过?去的事情我?不要听了。”
亡羊补牢没用,道歉除了让心理短暂愉快外,也没太大的意义。
毕竟往前?看,好好想解决办法,才是正道。
“你都不问问我?想许什么愿。”
宋予白跟着她的状态开始放松:“叶兆言欺负你了,对吗?”
裴拾音低着头品尝着口腔里?残存的甜意不说话。
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严格上说,叶兆言其?实并没有在行动上给她吃太多的苦头。
他只是提醒并告诉了她是个孤儿的事实。
是她自己玻璃心,受不住,才觉得委屈。
如果添油加醋的告状,按照宋予白的阅历和?心计,绝对能听得出来,意图太明显,反而?过?犹不及。
但如果她实事求是,难免会避重?就轻,这么轻易放过?那个傻逼,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反正这婚,她绝对不可?能结。
她不单不会结这个婚,她还必须得让叶兆言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孤儿。
但至少?这次,绝对不能再像林蓁蓁那张牌一样,放其?自由?发展,她必须一击必杀。
所以现?在,她能依靠的,或许真的只剩下宋予白。
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将他绑到自己的船上?
第一次的失败太过?惨烈,她实在没信心能保证自己第二次一定成功。
然而?,他今晚会出现?在叶家的别墅里?,她不信他真的对自己无动于衷。
如果仔细想,宋予白之于她,不外乎是两个身份,明面上的“男妈妈”,她幻想中的“男朋友”。
“男妈妈”这条路她之前?走得太舒坦,也曾获益颇丰。
只是她之前?一时脑热,勇于挑战极限,结果却走错了路,导致“男妈妈”这个进度条归零。
她差点连读档都读不了。
“拾音,叶兆言如果真的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情,你跟我?说,我?去替你交涉。”
前?提是——“过?分的事情”。
叶兆言的轻蔑言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当然相信他会替自己出头,但问题是,如果出头,仅仅只是某种不痛不痒的口头警告,那于她而?言,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口腔里?最后一点糖果的残渣被她彻底吞咽进肚子里?。
舌尖那点带着柠檬香的酸甜却忽然让她横下心——
不试怎么知道?
现?在好不容易有重?新开局的机会,无论是“男朋友”还是“男妈妈”,无论从哪个方向攻略,她都有极大概率收获自由?。
更何况,她锱铢必较,叶兆言今晚阴阳怪气说的那些话,她一定要让他后悔——毕竟,宋予白是她狐假虎威最好的依仗。
“他晚上回去的路上,趁我?睡觉,想摸我?的腿。”
红灯猛停。
猝不及防的急刹车。
对上宋予白明显从诧异到愠怒的眼神,裴拾音连忙补道:“我?其?实那时候有点晕车,并没有睡着,所以他也没得逞。”
“然后呢?”
她如实将过?程说给他听,不断强调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体验糟糕的感受,宋予白皱起的眉心已经打结。
“所以,婚前?他就不打算给我?尊重?,婚后大概率也不会有。”
裴拾音叹息的语气里?,充满无奈的自嘲。
绿灯行。
宋予白伸手按了按酸胀的眉心,重?新踩动油门:“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拾音将手里?的糖果包装纸揉平褶皱,宝贝似地珍藏收回到袋子里?。
“所以我?想许愿不结婚,可?以吗?”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要出口恶气。
他完全可?以让叶家登门致歉,并允诺下不为例。
但退婚显然是在他意料之外。
宋墨然今天对这位未来的孙女婿的喜爱,肉眼可?见的直白。
古板封建的大家长,年纪越大,就某些决定上就越执拗,还不准任何人跟他唱反调。
更何况,父亲的担心已经摆到了明面,之所以急着撮合裴拾音和?叶兆言。
无非是怕别人看宋家笑话,看他跟裴拾音的笑话,怕在背后说裴拾音是宋家的童养媳。
关键童养媳好歹还是同辈,他辈分大了她一轮,倘若真有点什么,才是罪该万死?。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这件事情不是儿戏。”
“换一个吧。”
毕竟婚事是当初宋墨然点的头,她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忤逆父亲意思。
所以听他这么说,倒也没有很失望。
只是意料之中,忧愁地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昏暗的车内,她一双莹亮的眼睛,已经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侧脸,跃跃欲试地按捺不住:“宋予白,那你抱抱我?吧。”
“……”
赶在他皱眉拒绝的前?一秒。
她原本幽亮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孩童的虔诚。
“像天底下最平常的叔叔安慰侄女一样,抱抱我?吧。”
沉默是一张洇了水的宣纸,轻轻一戳,就会留下方便窥视的指洞。
然而?宣纸两侧的人,谁都没有先动手。
“有血缘关系的叔侄做这种事情,很别扭。”
他没见过?世?上有这样一对叔侄,能在侄女成年后,还能做这种拥抱的亲密举动。
多半叔叔不是叔叔。
是变态还差不多。
有柔软的手指攀上湿漉漉的窗楹,圆润的指尖在宣纸上留下影子,却只是逡巡。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说不会点破窗户纸。
“那我?们为什么不做第一对吃螃蟹的叔侄,反正也没什么血缘。”
强调只是叔侄,不是男女。
他招架不住,只能主动举白旗,打开天窗。
“拾音,不要为难我?。”
“言而?无信,”裴拾音有些恹恹地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是你为难我?。”
她垂下头,披散的长发散至脸颊两侧,露出白皙的一段天鹅颈,细腻的皮肤,脆弱的颈骨。
他饲养过?白天鹅,时间?到了自然要迁徙南下。
他不可?能永远将之圈禁在花园里?。
他没有理由?,规则也不允许如此。
裴拾音将手指戳在车窗上,跟着自己的脸型描绘轮廓,看着窗外临近仲夏夜的凉星,微弱地一闪一闪。
“要是一辈子不长大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借年纪小?的借口,在他身上获得各种便利。
走路累了可?以让他背。
心情不好了可?以撒娇让他抱。
心血来潮,拿童话书?递给他,他也会乖乖就范,事后还会不好意思地问她,到底讲得好不好。
宋予白毫不留情地拆台:“你16岁那年,还许愿想要快点长大。”
裴拾音撇了撇嘴。
那个时候我?想快点长大是因为成年了就可?以跟你告白,万一你喜欢我?也不至于犯罪。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你好。”
她对着副驾驶的车玻璃扮了个鬼脸,愤懑不平地嘀咕了一句,他却没听清。
“什么?”
“耳背的人就是会错过?秘密。”
今晚气氛实在很好,即便她偶尔毒舌两句,他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针尖对麦芒般退避三舍。
大概示弱卖惨有用,但如果两个小?时前?没被叶兆言羞辱,裴拾音的今天晚上就堪称圆满了。
然而?目光落到窗外。
却发现?车子停下了跨江大桥下。
江面的浪水拍打着石岸,在夜风里?是舒适的白噪音响,落在耳里?,相当舒服。
天幕的夜星倒映于江面,被粼粼的江水用潮汐的频率均匀打散。
她下意识回头。
眼底忽然盖落一片阴影。
丝屡柔韧的发丝之上,是男人粗粝温暖的掌心,很快,头顶的重?量就迅速消失了。
揉弄头发的动作,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秒,而?那几根调皮的毛糙碎发丝扎在他的手心里?,却有一种微微麻痒的触感。
少?女忪怔和?不可?思议的目光,温顺柔软得像只小?猫。
考砸了需要安慰。
考好了想讨夸夸。
一个人睡觉害怕会拎着枕头敲他的房门。
他受不了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心让出半张床,她却得寸进尺地从枕头里?掏出一本童话书?,软软地问他,能不能哄她睡觉。
十几年的光阴里?,枕着他肩膀睡觉的小?女孩已经长大。
蒲扇似的睫毛不知因何在轻轻地颤,被眼泪泡过?的眼圈,红丝尚未消退,连脸上都还有很淡的泪痕。
“拾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像有人抓了把碎沙在她耳膜上细细地碾磨。
耳道里?的震颤感,在幽闭的车内,显得尤为明显。
突如其?来的温声安慰里?,头顶仍留有他手掌的余温。
裴拾音的目光下意识追向他落在方向盘上的手上。
他开车时,习惯将长衬衫的袖口往上折,禁欲地半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而?饱满,是健康的、偏白调的浅小?麦色。
男人的掌面宽大,掌心干燥而?温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淡淡的青筋在崩起的骨线里?若隐若现?,骨线起伏,联结的每一寸指关节都透着健康的、甚至有些诱人的浅粉色。
她心跳有短暂的加快,像荼蘼的晚霞。
“这碗鸡汤我?不爱喝,有别的吗?”
宋予白的唇角忽然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笑。
金丝边眼镜后粉棕色的、像是蔷薇花瓣上的露珠般好看的瞳孔里?,是让人望一眼就能熨帖进心里?的舒畅。
弯起的眼帘,眼尾能看到他情绪松弛下,一种让人心折的风流恣意。
他想了想,轻笑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裴拾音:“……”
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
赶在他启动车子前?,她忽然伸手拍了一下他放在操纵档位上的手背。
柔软的指腹像是很不小?心拂过?他的指骨。
无意识的。
明明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她指腹留在他皮肤上的温度,却意外像跳跃的星火,麻痒、灼人。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安全带,倾身靠了过?来。
“别动,你镜脚上好像有东西。”
幽闭静谧的车内,随着她探向前?的身体,两人的距离也比之前?要靠得更近。
逼仄的环境里?,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里?横冲直撞——荔枝的清甜里?藏着一丝淡淡的青草花香,在闷热的仲夏夜里?,无端带着诱人的清凉。
宋予白本能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克制地与这股无孔不入的甜香保持距离,左手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按钮。
“咔嗒”一声轻响,是黑胶CD被中控台成功读取的声音。
低柔舒缓的钢琴前?奏缓缓响起,有女声开始温柔地低吟浅唱。
“你能不能不要动啊?”
少?女小?声的抗议在背景音乐里?变得有点不耐烦。
“……”
已经无处可?退。
他的后背抵着驾驶室的门和?椅背。
车内的冷气似乎也嫌不够。
鼻尖沁出汗。
视线的正前?方是她的锁骨。
白皙细腻的颈下,精巧的左侧锁骨上有痣。
然而?瞳孔还没来得及对焦,视网膜上那粒带着欲和?诱的小?痣已经随着那股荔枝甜香,一并离开。
“这是什么?”
就着她伸到眼前?的手指,饱满的指腹上沾着一团棉絮一样的白球。
“某种植物的花絮吧。”
大概率是在叶兆言家的花园里?碰到的。
宋予白捻过?那团花絮,落下车窗,将白色一小?团东西吹至窗外。
江面的凉风,无声而?短暂地化解了车内升温的浓稠。
然而?车开了没多久。
裴拾音却越坐越不舒服。
带着轻微颗粒感的雪纺纱布料贴在她的后背,被座椅挤压在中间?,竟意外地膈得人皮肤发痒。
痒意先是若有似无,但随着渐渐升高的体温,难忍的麻痒如同一把燎原的火,蔓延到整个后背、颈项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车里?空调坏了还是怎么回事,她越抓越热,越热就越痒,忍不住抱怨:“宋予白,你车里?的空调是不是坏了啊,为什么会这么热?”
车内恒温是23度,对他来说,是体感最舒适的温度。
之前?上车怕她着凉,还特地调成了小?风。
宋予白伸手拨高了空调的风量,余光不经意瞥向她正抓挠不止的颈项,大面积的红疹子从锁骨一直蔓延到她雪纺连衣裙下的肩颈,只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他眉心一跳,本能地做出判断:“你怎么过?敏了?”
“啊?”
自从上高中之后,“过?敏”两个字仿佛已经跟她彻底绝缘。
裴拾音痒得六神无主,脑子已经乱成浆糊,压根也想不起来,她是哪里?被染上了过?敏原。
明明不是花粉季,为什么还会中招?
宋予白重?新把车停靠到路边。
他解开安全带,不由?分手伸手按住她抓痒的手。
男人的五指有力,掌心带着滚烫的热意,从皮肤熨帖入骨骼。
他强势地攥紧她的双腕,性别所带来的天然力量差下,裴拾音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
双手被禁锢,身上的痒意却无孔不入,像细小?的蚊虫叮咬,啃噬皮肤,每一分钟的难耐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她整个后背都痒得不行,着急就会出汗,出汗就会更痒,她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哭腔,问他要怎么办。
过?敏来势汹汹,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手被他牢牢握着,她就算再痒,也只能被迫强忍着。
唯一的止痒手段,只能靠后背在座椅上左右来回蹭蹭,才勉强能缓解。
只是,这种程度的隔靴搔痒根本没什么用。
她额上早就渗了层薄汗,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寸都浮着小?小?的红色颗粒,她肤色偏白,更显得一切都触目惊心。
宋予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千万不能再抓,越抓会越痒,知道吗?”
即使两个的座椅中间?,隔着一个置物的中匣,但裴拾音已经被他抓着双手提溜近他身边。
悬在头顶的声音,温柔地顺着她垂在耳廓的发丝,不疾不徐地爬进她正嗡嗡耳鸣的耳道里?。
拂在耳廓的,是他清冷调的木质香气,带着点淡淡的凉薄荷的味道,掺在空调的冷风里?,笼在她的头顶。
随着彼此身体的靠近,他身上的淡香却在此刻意外成为她转移注意力的良方。
她在难言的困痒里?,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裴拾音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像一只无意识地毛茸茸地拱进他怀里?的小?兽。
宋予白无奈,只能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了推。
脖颈皮肤的红疹愈演愈烈,之前?她挠得厉害,隐隐已经能看到血痕。
他才略略松了点手劲,她挣扎着又想去抓,他只能将她细细的腕骨重?新握进手里?,从她皮肤中透出的温度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到达了惊人的灼热。
裴拾音实在痒得忍不了了,带着哭腔的告饶声听上去绵软又无力:“就抓一下嘛,一下都不行吗?”
宋予白耐着性子哄:“都说了不能抓,会留疤的,你忘了吗?”
被“留疤”两个字吓到,她委屈地包着两团泪,却不敢再动,难受地抬起眼睛:“那我?该怎么办啊?”
宋予白皱着眉,从她几乎遍身的红疹上担忧地收回目光:“也千万不能揉眼睛,知道吗?”
裴拾音被他提醒了厉害关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以前?最严重?的一次花粉过?敏,她连发了一周的烧,躺在病床上,连意识都是模糊的。
后来,好不容易烧是退了,但身上的红疹却迟迟不消。
医院查不出除花粉过?敏外的其?他毛病,是宋予白特地托人从国外请了皮肤科的专家,才症断出,她的在花粉过?敏症里?,对一种花的花粉反应尤为明显,那就是夹竹桃。
也就是那年,宋家向她所在的中学捐了一栋教学楼,最终将整个学校里?临河外廊的夹竹桃换成其?他不开花的绿灌。
然而?,北郊别墅里?,绕着花坛一圈种植的,于夏夜盛放的艳丽花朵,正是导致她今晚过?敏复发的罪魁祸首。
宋予白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由?此可?见,叶家对这门婚事不可?能像父亲想象中那么理想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如果叶兆言真的追她追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注意不到。
所幸,对她这种突发情况,他有处理经验,知道哪些常用药最对症。
他将车内的空调温度打到最低,调大风量时,还不忘伸手探了探空调口吹在她身上的力道。
在空调风叶巨大的嗡嗡声里?,他平直的嗓音,穿过?她抓心挠肝的麻痒,最后平稳地熨帖到了她的胸口。
“前?面就有家24小?时药店,忍一忍。”
宋予白买到药的时候,裴拾音双手抠在副驾驶座椅的皮垫上,已经快被痒哭了。
拿到舒缓的药膏,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场,迫不及待就拉开衣领。
“拾音。”
他皱着眉提醒了一句。
裴拾音痒得多一秒都不想忍,委屈地瞪着眼睛,催他赶紧走。
宋予白绕到驾驶位,替她重?新将车内的温度调节到合适,然后才关上门,绕到了车后。
从北郊新区到宋公馆,一路上本就没什么人,只有街对角那家24小?时药店往外透着点昏昏欲睡的微光。
车被停在两盏路灯中间?,是最暗的地方,副驾驶座边上一个废弃的采石场,被灰砖砌的围栏高高围在里?面。
天然的遮蔽,让她完全放心地扯开了领口的衣服。
高浓度的清凉薄荷膏体被涂抹到红疹上的时候,迅速发挥作用的药效,几乎是在瞬间?,让裴拾音觉得自己从奇痒无比的困苦里?,找回了半条命。
副驾驶座的空间?密闭狭小?,她身上出疹的面积太大,前?胸、肩膀和?脖子大片的红疹,干脆拉开背链,将上身的裙子脱了下来。
车身因为里?面的动静小?幅晃动,连带被路灯拉长的车影,都跟着在地上轻摇。
宋予白垂落的目光从晃动的车影上移开。
傍晚下过?雨,被雨水洗过?的天幕,干净得万里?无云,素月高悬,白透而?明亮,于夜幕中撒下清辉。
裴拾音跟他提过?,月相对星象的影响。
月亮太亮,星星就不容易被看见。
露天的视野辽阔宽广,他扫视过?头顶的天幕,零零散散也只能看见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微弱的光,一闪一闪。
周遭安静,耳边是夏夜特有的虫鸣,清亮的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带着热气的徐徐夜风拂身而?过?,吹动路边芒草摇曳。
宋予白收回目光,汽车反光镜却在无意间?撞入他玻璃镜片的流光中。
从他侧眸的角度,副驾驶侧的反光镜里?刚好能照到车里?。
他还来不及反应。
眨眼的功夫,姣白丰盈的圆月就重?新隐没回了黑暗里?,只露出被纤瘦的骨骼支撑起来的白净底色,细腻得过?分刺眼。
他怔愣了三秒,然后重?新错开目光。
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忽然就觉得喉咙痒,想抽烟,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烟盒放在西装内袋里?,而?西装则被丢在车上。
等待似乎变得比之前?要更加漫长。
想去24小?时的药店里?买瓶水,又怕这种偏僻的角落里?忽然出来个什么不相干的人。
直到身后传来开关门的轻响,她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下了车。
“宋予白。”
宋予白回头。
她裸露在裙外的皮肤,红疹的颜色已经开始变淡。
就连脸色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么惨白。
裴拾音捏着药膏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有些为难。
“怎么了?”
夜风掠过?耳畔,吹起她散在脸侧的发丝。
似乎是很艰难才下了决定。
“能不能帮帮我??”
“……”
“就背上。”
后背的皮肤像火烧般地麻痒,她看不到状况,抓也抓不到,药也上不了。
知道这种逾矩会让他戒备反感,但她太难受了,顾不了这么多。
也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他应该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过?敏这么严重?,他不至于还端着规矩的架子拒人千里?。
不然“男妈妈”这条路,她走得也太坎坷了。
明明以前?过?敏,他都会那么仔细地照顾她。
毕竟,也不过?就是上个药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然而?宋予白的沉默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再开口时说的话,她简直不想听。
他柔声问她能不能忍着回家,回家可?以让方宁帮忙。
有抗生素的药起效很快,不至于像以前?一样要挂一个多月的盐水。
这是她能设想的最坏打算。
裴拾音已经懒得听他继续讲,他会在路上开快一点回家,径自越过?他,往有红路灯的路口方向走。
“去哪?”
胳膊被硬生生拽住。
“叫个网约车,看看能不能叫到个女司机帮我?上药。”
裴拾音低头摁键盘,满不在乎的语气像是在说“你不帮忙就不帮我?有的是办法”,但话音出口还是有点急躁——
身上过?敏的地方养得厉害,她像是一分钟都等不了。
连声音似乎都又有些委屈的哽咽。
明知她身体不适要拒绝她,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件于心有愧、良心难安的事情。
听她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宋予白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得脑仁疼。
“胡闹。”
异想天开的博概率。
宋予白的唇线抿得很紧,就连眼镜后的粉棕色的瞳孔里?有蕴出一丝薄怒。
“那万一是个男人呢?”
炙热有力的大掌,拽着她的肘弯紧紧不放。
——男人也不至于像你一样古板、小?气,连个忙都不肯帮。
裴拾音梗着脖子不说话,但气到通红的耳朵已经出卖了她的情绪。
心里?的委屈和?身体的难受再次让她的眼眶泛红。
纤浓的睫毛颤得厉害。
她像是一心要让他低头。
就像那包必须承认的、专程送出的糖果。
倔强的只剩蛮力的小?刺猬,只知道横冲直撞。
宋予白的唇角抿得很紧,纹丝不动。
僵持的对峙里?,再次进入一场谁比谁先低头的角斗。
不远处的公交站牌,白亮的灯光里?,有飞蛾不断扑入灯罩,即便燃尽生命的那一刻,也有一种让人厌恶的沉闷。
修长的手指忽然抽走她手里?的软膏。
宋予白别开眼没看她。
路灯下,立体的眉骨将那双蔷薇星露般瞳孔里?的所有情绪,掩得无声无息。
妥协像一场等了很久姗姗来迟的雪,落在夜旅人的肩头,无声融化,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滩水渍。
“回车里?。”
“……”
“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