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乙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又憨笑道:“阿姐,我就知道你会救我,谢谢你。”寅月却不再接话,只背过身去,周身仿佛筑起了结界,将一切好意都谢绝在外。月色浇在她身上,没有一丝温度,让她看起来孤寂而遥远。她不一定喜欢人群,但却是实实在在难融入人群。或许人会本能喜欢温暖,但也不敢太靠近火光,以免引火焚身。李时胤的目光钉在她的背影上,好像在某一瞬间,他轻巧地穿过了她那些轻佻的、虚浮的暧昧面具,看到了她真实的面目——
回到李府之时,圆月高升,清辉遍地。
寅月指尖搓了一团雪,向廊檐下的茶杯弹过去。茶杯应声而裂,一双人影凭空而来,晕头转向地扑倒在地。
二人tຊ正是李卿乙与白溪。
白溪龇着牙道:“方才漂在那一片茶叶之上,屁股都给我烫熟了。”
李卿乙迷迷糊糊,满嘴胡话,显然是醉茶了。
李时胤将妹妹扛起,送回了绣楼,边走边吩咐,“送一壶温水来。”
白溪左右环顾,步子还没迈出去,整个人忽然被一股巨力拽住,动弹不得。
寅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还残留了几星妖血。她转过身,将手上的血慢吞吞地抹在白溪脸上,然后掐着他的脸,“你胆子很大。”
白溪那张煞白的脸,登时变成了花脸,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寅月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细语道:“以后让你做事,要做得漂亮,不然就把你这幅皮囊做成人皮筏子,听懂了吗?”
白溪闻到那股妖血的腥臭味道,张嘴作呕,只呜呜地堕下几滴泪来,“知道了。”
寅月在他身上慢条斯理擦净手,这才飘去了绣楼,只留下余音袅袅,“准备温水。”
白溪应声而动,连滚带爬跑去拿温水。
绣楼卧室。
明烛高燃,香气氤氲。
李卿乙坐在罗汉床上,一张苹果脸双颊酡红,俨然还在醉茶。
“你们没受伤吧?”李卿乙迷蒙道。
李时胤眉眼舒展,道:“没事。等你吃下玉髓,很快就会好起来,以后也可以好好修行。”
他本就丰标俊雅,此刻眉目舒展,更显风流无匹。
寅月远远站在窗下,不知望向哪里,窗外的月光模糊,边缘是絮状的,仿佛被人扯散了。
不久,白溪捧着水来了,一阵叽叽喳喳地寒暄过后,就伺候李卿乙吃下了玉髓。
寅月望过去,但见李卿乙一张瘦削的小脸上,终于泛起了一阵莹润奇异的光。
屋里人关切地围着她,问东问西,一会儿替她掖一掖被子,一会儿问她要不要糖渍蜜饯,一会儿又问她吃下玉髓是什么反应。
他们聊着日常生活里那些她没听过的趣闻,徐徐展望着那些属于他们的未来,又或者说起亲朋好友之间的趣事……仿佛一切好的生活都唾手可得,未来值得。
场面温馨得让人厌烦,寅月远远地站着,一句没听进去。
仿佛那温暖会将人灼伤,她不熟悉。他们站在实地的那一头,而她浸在黑雾的这一头。
李卿乙吃了玉髓,至少还可以再活个几百年,可这个李时胤却没几日可活了,真有意思,他们那么想活,命运却总要他们死。
……
李时胤将琉璃盏递给白溪,对李卿乙嘱咐道,“郎中说了,以后你吃得健康点,多吃点,这样才能长高,有好的体魄,做起事来才游刃有余。”
李卿乙嘟囔,“不要,我这样也好得很。”
李时胤不悦,“城南一个县丞不听郎中劝,成日酗酒,前段时间就死了。”
白溪插嘴:“这么严重啊?”
李时胤冷笑,“郎中杀的,所以一定要听话。”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寅月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我活了近万岁,从前一天要沽三坛酒,那些建议我不喝酒的医官都死光了。”
李卿乙噗嗤一声笑了:“怎么死光的,你杀了他们呀?”
“灵有穷时,寿有尽数。神仙也会天人五衰,也会死。”
“神仙也会死?”
“神仙仍在六道之中,尚存贪欲、瞋恚、善恶,自然会死、会轮回,有些作恶的还会堕入三恶道。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众生,神仙寿数绵长,福德更深厚一些。”
李卿乙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又憨笑道:“阿姐,我就知道你会救我,谢谢你。”
寅月却不再接话,只背过身去,周身仿佛筑起了结界,将一切好意都谢绝在外。月色浇在她身上,没有一丝温度,让她看起来孤寂而遥远。
她不一定喜欢人群,但却是实实在在难融入人群。或许人会本能喜欢温暖,但也不敢太靠近火光,以免引火焚身。
李时胤的目光钉在她的背影上,好像在某一瞬间,他轻巧地穿过了她那些轻佻的、虚浮的暧昧面具,看到了她真实的面目——
疏离的、孤寂的、茫然的,远远地遥望着人群,那些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微微侧过脸来,留给他一个侧影。云鬓花颜,鼻梁高挺,睫毛染霜,颈上还凝着几滴干涸的妖血,没来由显得很落寞。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她的剪影在一盏橘灯中真切而具体。
那样矜贵而遥远的神女,为什么会杀人食心呢?
李时胤不由自主地在指尖弹出一段风,朝她而去,热风裹起她的佼佼乌丝,好像终于搅腾一丝温度来。她立刻警觉地回头看他,旋即又戴上了那张笑嘻嘻的面具。
“做什么?”声音只传到了他耳朵里。
“做神仙的,也爱吃人心?”
寅月转过身来面对三人,微笑道:“其他地方的肉太干了,只有人的心肺脂肪堆积,可口嫩滑,我很喜欢。”
这话却说得很大声,在屋内久久回响,瞬间就将热络的气氛冻住。另二人听得真真切切,吓得面色一白,再不敢多说话。
寅月施施然飘回书房,拥着丝罗被,准备大睡一觉。她习惯了别人都怕她,也觉得这样更安全,也很熟悉。
白溪面色惨白,悄声问道:“她真的会吃人吗?”
“她都能帮我杀妖取药,能害咱们么?”李卿乙道。
“小姐,你忘了晚上她把我们扔在茶杯里,差点烫死吗?”白溪一脸不乐意。
李时胤不为所动,问道,“她故意让你拿的热茶么?”
白溪摇头,咕哝:“那倒不是,她让我拿的凉茶。但那时妖邪作祟,白溪哪有心思。于是沏了热茶来,所以她才报复我。”
“她是保护你们。”李时胤淡道。
李卿乙接过话茬,“你我二人没啥修为傍身,若是出个意外被妖怪擒了去,肯定免不了一死。所以她才让你拿凉茶,把我们藏在茶杯里。你倒好,你自己偷懒,还连累我。”
白溪这才明白,心中不由呜呼哀哉,又愧疚起来。
心情复杂难言。
*
千眼死后的第三日,天界传来了消息。
寅月坐在莲池畔,一池碧水,荷叶圆圆,池中锦鳞闪闪。
料峭初春,她全然不避寒冷,将两只白嫩嫩的足泡在池水里。
一红一白的肥胖锦鲤就在她的小腿处穿梭,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但那水面却丝毫不起皱。
因为里头加持着一道清光,足有五尺见方,清光中清晰地投出一个人影来,正在说话。
此人面目温雅,鼻头带霜,正是司中星君。
司中此番说的,也正是关于千眼玉髓的事情。
话说千眼死后,妖都使臣果真气势汹汹去了天界要说法。
使臣怒不可遏,认为寅月作为织造署主神却不恪守神格,反而肆意杀戮、夺走了妖都圣药。此举意在挑起两界争端,其心不正,应当降下天罚严惩不贷。
其他诸神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问三不知,而认同此番说法的,只有织女。
织女也是织造署的三大主神之一,还是天帝的嫡亲孙女,在六界贤名远扬。
她认为寅月刚下界就闯下大祸,不合适做李时胤的有缘人,担不下此大任。希望寅月领下天罚之后回归上界,那渡李时胤的差事,就由她去办。
织女能这样落井下石不奇怪,两人虽同在织造署供职,但素日里互相看不惯,积怨颇深。
加之二人都觉得帝胤皮囊尚可,起了点心思,那么互相憎恨起对方来,似乎就显得更加合情合理了。
这件事约摸吵了许久,几方都各有心思。
而最终,天界一道严旨,“诘责甚厉,褫其神兵,于神战署省愆一月,不得再奏。”
责罚的对象却是帝胤。
这意思就是,褫夺帝胤的神兵摧云戟,关在神战署反省一个月,不得有异议。
为何要责罚帝胤呢?
后来司中才说,是帝胤主动代替寅月受过,因为他表示此事俱是下界历劫的事,本无对错之分。而那千眼作恶多端、杀伐深重,本身命该绝于此。
且寅月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回上界认罚,毕竟,她是天枢宫选中的有缘人,岂能任人随意篡改?
最终,天帝恩威并施,罚了帝胤,又赏了妖都使臣一些上清天异宝,才将此事压下来。
寅月听闻此事,嗤地笑出了声。
“这算什么裁夺?哪怕是让街上的黄口小儿来断,也比这结果高明。那丑八怪天天杀人食心,李家三口皆命丧它手,要不是有结界庇护,李时胤也早被吃了。如今它不过是技不如人,让我杀了,却还要降罪于我?如此看来,我觉着这天帝我也能做,保证比这老小子做得公正。”
池中的司中吓得面色一白,掬了一把汗,一叠声劝道,“上神,慎言,慎言呐。”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天帝陛下也没觉得这事儿错在您,您是受委屈了。但天帝陛下此举,乃是为着苍生着想tຊ,不欲与酋女国交恶。此番令将军思过,本也是做做样子,全妖都一份面子。那千眼玉髓乃是妖都灵药,要修行上万年,吃数万颗人心才能入药,非常之珍贵。如今这药被您一截胡,所以那使臣气急了才没道理,您万万犯不着为这样的事置气。”
“那些被挖心弃尸的凡人,是不是苍生呢?养一颗这样的圣药,却要死数万个凡人、小妖。到底是它的命矜贵,他一死,苍生还要绕着它打转。”
寅月俯瞰池底,一挥袖就将帛镜关闭了。
难怪那千眼这样嚣张,没想到妖都竟真的这样是非不分地徇私,还去天界恶人先告状。而天界又要各打五十大板,胡乱裁夺。
她要是千眼的话,肯定比它活得还嚣张。
这丑八怪若不是栽到了她手里,不知还要残害多少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