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叹气,说,“没有办法,小崽崽只有这个命,我们尽力了。以后就只能好好养好毛坨这一根独苗了。”被我爸这么一安慰,外婆也哭得不能自已。我爸也不想想,对于外婆来说,毛坨是他的独苗,不是我妈的啊,在我外婆面前说那个话干啥。外婆走的那一天,我妈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外婆安慰她,“养好这俩个女儿,以后你也是会有好处的。”其实外婆应该是知道的,第一次我妈被我爸打,外公没有把我妈带回家,这个女儿注定以后日子不会好过。我弟这一夭折,我妈的底气算是被釜底抽薪了,未来更加渺茫。可外婆也不能天天守着我妈啊,她也有她的日子要过。
有些人可能就是为了命运多舛出生的吧,比如我妈。
重男轻女的根深蒂固深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更何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弟弟的出生,让我妈依稀看到了希望之光,哪怕就是和我爸吵架,也有了足够的底气。
但我妈还是幼稚了。
这个世上很多女人渴望母凭子贵,也还有很多孩子在渴望子凭母贵呢。比如我们家庶出的娃子。
我妈自己就是一个不讨喜的角儿,她生的孩子又能讨喜到哪去呢?更何况在我们家又不缺男孩。弟弟的到来,并没有给我妈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只是让我妈自己有了个心理安慰,她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弟弟也是我妈生的,所以,并没有因为他是个男孩就得到了更多的重视。而且本来家里就很穷了,再多他一张嘴,更是捉襟见肘,不嫌弃他已经是他的福分了。
不过一年半的时间,还在咿呀学语的弟弟连路都还走不稳就夭折了。
我最佩服自己的是我的记忆力,弟弟夭折的时候我才四岁半,可那些事儿仿佛就在发生在昨天。很多人都说对四五岁的事情根本没有记忆,但我却都能清楚地记得。写到这儿,我仿佛又看到了弟弟坐在轿架(类似婴儿车的木制椅子)里的样儿。看到我们在外面玩,弟弟也想出来,圆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轿架来,他试着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嘻呀……高……”意思是好高啊,他不敢爬出来。乐得我们咯咯笑。看到我们笑,弟弟站在轿架里也拍着小手笑得前俯后仰。
那个温馨的画面后来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弟体弱,那段时间不停地咳嗽,山里的赤脚医生看了也不见好。我妈想要带我弟弟去山外的正规医院看看,我爸为了省钱,说:“小孩子生个病而已,哪有那么娇气。毛坨他们生病,也从来没去过医院。”
直到我弟咳嗽痰时有了血丝,我妈慌了,因为她之前的男人就是吐血死的啊。
我妈不顾任何人的反对要带我弟去医院,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妈背着发烧的弟弟去山外求医的情景。
过了几天,我妈回来了,和我爸一起,却没有背回我弟弟。
“弟弟呢?”
“弟弟没了。”我爸说。
我才知道弟弟再也回不来了,不到两岁的他带着对死亡的一无所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凉薄的世界。很多年后,我都会记得弟弟在轿架里摇晃着他的小身体咯咯笑个不停。有时我也会替他幸运,这操蛋的世界,他不参与其实也挺好的。
弟弟夭折之后,我妈傻了似的不哭不闹,原来悲伤的极致是无声的。
第三天,我外婆来了。外婆一共只来过我家三次,每次来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天,这一次呆了十天,之后外婆也没再来过了。
看到我妈那个样子,外婆不停地抹泪。
我爸叹气,说,“没有办法,小崽崽只有这个命,我们尽力了。以后就只能好好养好毛坨这一根独苗了。”
被我爸这么一安慰,外婆也哭得不能自已。
我爸也不想想,对于外婆来说,毛坨是他的独苗,不是我妈的啊,在我外婆面前说那个话干啥。
外婆走的那一天,我妈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外婆安慰她,“养好这俩个女儿,以后你也是会有好处的。”
其实外婆应该是知道的,第一次我妈被我爸打,外公没有把我妈带回家,这个女儿注定以后日子不会好过。我弟这一夭折,我妈的底气算是被釜底抽薪了,未来更加渺茫。可外婆也不能天天守着我妈啊,她也有她的日子要过。
我记得外婆走的那一天是深秋,早上的天气很凉,外婆穿上她那件深蓝色的对襟外套后,从口袋里摸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裹成一卷给了我妈,我妈哭着不要。外婆说,“拿着吧,也能救下急,给火塘宝(我小时候不太喜欢到处疯跑,老在厨房里的火塘边转,外婆叫我火塘宝,后来这个外号流传开来,大家都叫我火塘宝)买点肉吃。”
我妈收下钱之后,外婆又把我搂在怀里说,“火塘宝,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四岁半的我,哪懂得这些悲欢离合,看着外婆慈善的目光,我不过是机械地点头而已。
外婆还得走几十里的路去搭车,娘舍不得女儿的话是说不完的。外婆还是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跟着妈妈送外婆出去,家门口那条弯曲的小路是通向山外世界的通道,送外婆走了一程,外婆坚决让我们止步了。外婆走到山路转弯的方向回过头向我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让我们回去,她走了。
外婆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没想到那是我和外婆最后的诀别。
我妈是远嫁,那个时候不仅是穷,交通也不便利,我妈自己回趟娘家都和出蜀道一样。我印象中她就很少回娘家,偶尔有那么一次,也不会带上我们,实在是太麻烦了。我第一次去外婆家,都十四岁了,那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了。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二年级。那个时候对死亡的认知不过是知道那个去世的人不在了,以后也见不着面了,见不着就见不着吧,又不影响什么。
我和外婆相处没几天,确实也没很深的感情,外婆的离世,对我真的没有什么影响。小孩子嘛,哪懂得生命之重。我记得我们家邻居比我还离谱,他父亲死了(丧事是要放炮仗的),他和别的小朋友去抢那种未燃尽的炮粒子,他抢不过人家,还振振有词地说:“是我爸爸死了,又不是你爸死了,你和我抢什么抢?”
真的是娃儿不知天命,很多年后回忆这些事,只剩下了无尽的苍凉。
但是我妈的生活,对我的触动是很大的。
弟弟夭折之后,我妈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低很低,嗯,人微言轻这个词儿很适合她。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妈妈为啥突然间那么胆小怕事。长大后才明白:一个女人,自家人不看重,在外头也就更容易被人欺负,拜高踩低是人的劣根性。我妈卑微是因为她的伤还没好,经不起别人的再次伤害。
可人的残酷就在于和你过不去的人,偏偏会在你最疼的地方扎刀子好致你于死地。弟弟夭折后不久,我妈又深深体会了一把人性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