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了大半天,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夜幕将垂。夫妻二人微微侧首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忽觉这个女儿的相貌和神韵竟让他们都有些惊心动魄的不敢直视。只见她今日穿了身兰苕色的齐胸襦裙,配着一条翠微色的丝缎披帛,因是还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所以并未大肆打扮,只以银钗和珠花挽了个清新雅致的发髻,略做了些点缀,便如那初夏时节娉婷玉立的芙蕖一般,玉骨冰肌,雪肤净眸。赵省荣家中经年虽积攒下一些钱财来,但是因为他一贯谨小慎微,在外从不轻易露财,所以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其妻丁氏,衣食都朴素自然,少以金玉装饰。
赵省荣夫妻无奈叹了一口气,带着女儿回了自己家的宅院。
谈了大半天,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夜幕将垂。
夫妻二人微微侧首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忽觉这个女儿的相貌和神韵竟让他们都有些惊心动魄的不敢直视。
只见她今日穿了身兰苕色的齐胸襦裙,配着一条翠微色的丝缎披帛,因是还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所以并未大肆打扮,只以银钗和珠花挽了个清新雅致的发髻,略做了些点缀,便如那初夏时节娉婷玉立的芙蕖一般,玉骨冰肌,雪肤净眸。
赵省荣家中经年虽积攒下一些钱财来,但是因为他一贯谨小慎微,在外从不轻易露财,所以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其妻丁氏,衣食都朴素自然,少以金玉装饰。
是而女儿身上的这些装束都是街市上随意可以买到的物件,并不昂贵,但配在女儿的身上,连那最朴素的银钗也像是贵了不少似的。
女儿常年昏睡,不见光日又不见外人,所服食者都是天然草药之物熬制的汤药,而赵省荣本人又颇通医术,所以这些年来将她的身子养得无比娇嫩白皙,乌发柔顺如云,又似丝绸精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养成的天上仙姬一般。
丁夫人年轻时候自然是美的,赵省荣青年时期也算是个俊逸公子,但他们仍然觉得自己能生出这般出尘绝艳的美人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也是今日赵祀同意让她代表赵氏宗族入宫参选的重要原因之一。
无他,有姿色足以侍君。
献上这样一位绝色美人,即便并非赵氏嫡支出身,只是个赵家族女,也不怕人家觉得他们赵家是存心对太后和皇帝不敬。
赵省荣夫妻满目忧愁地和女儿上了马车回家。
女儿在马车上忽地幽幽开了口:“父亲母亲可是怪我自作主张?”
事已至此,他们二人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长长叹息一声:“我们只是怕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在洛阳受了委屈,我们做父母的却庇佑不了你了。”
赵观柔浅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父亲母亲不必忧心。女儿不孝,这一去洛阳,还不知何时可回,万望父亲母亲在家中一定要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来日女儿若是有出人头地之日,一定为父亲母亲挣回爵位诰命来。”
历朝历代的规矩,宠妃们的父母乃至祖上三代,都会被朝廷追授官职和诰命,虽然大部分情况下只是个虚名,但是总归面上是好看的,
父母二人连忙摆手,垂泪道:“我们一辈子就生养了你一个,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观柔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之情,可是想到自己那生死不知的女儿,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回洛阳一趟,此时也只能死死压制下这些悲凉的情绪。
翌日,赵省荣按照约定递了观柔的生辰庚帖到赵家家主手中。
帝王选秀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除了要检查参选秀女们的生辰八字可有与君王犯冲之外,在参选时官员们还会严格画下每一位秀女的样貌,记录她们的身形特征,防止有人冒选。
广陵各世族献上的少女也有二十来个,扬州刺史派了画师到赵宅为观柔绘像,以备送入宫中提前给太后和皇帝挑选。
——可巧的是,十七年的赵省荣夫妻俩为女儿所取的名字也是观柔二字。
重来一世,她还是要叫赵观柔。
绘像毕,那画师向赵家家主赵祀逢迎道:“今某所见,为赵公家之女姿容最为上,想来他日必得君心荣宠了。”
顶着江都赵氏女的名头,观柔十分顺利地通过了一层层的选拔,将在这一年的四月中旬启程前往洛阳参加殿选。
赵省荣夫妇越发觉得这个女儿的与众不同。
她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不论做什么都总是那般的安静从容,眸色澄澈,像是经历了许多的大风大浪,眼底却时不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伤来。
四月中,扬州刺史派了车队,将从本州郡挑选出来的秀女们送往京都洛阳。
临别前的夜晚,赵省荣夫妻默默塞给观柔一大包银钞和金锭。
“出门在外少不了花钱的地方,真进了宫里,行动处又免不了左右打赏人,爹娘没用,这些年并未积攒下什么大富大贵,唯有这点家私,你且先拿去使罢。来日我们再攒下银钱来,一定托人送到你那里去。”
观柔忽地心中大动,眼眶不觉湿润。
然她也知道此一去路途艰难,她的确需要很多的钱,这时候再说什么推拒的话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她咬了咬唇,埋首在丁夫人的怀中,环抱住丁夫人的腰身:
“爹爹阿娘对我的恩情,我此生难忘。女儿这一去,若是有了出息,一定会好好回报爹爹娘亲的。”
离开江都的那一夜,她独坐了半夜未眠。
是啊,世间父母,有几个不疼爱儿女的。
一如赵省荣夫妻对她的无私的爱,她也有自己牵挂的人。她也是人母,也爱自己的孩子。
她的女儿,那个异眸出生,被梁立烜称作是野种的女儿。
刚离开她的肚子,女儿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个母亲了。
当日合璧殿大火夺走了她的性命,再度醒来时她便成了江都赵家的女孩儿,时间也来到了五年之后。
转瞬之间,五年的光阴就这般流逝了。
醒来过后的一段时间里,赵观柔很喜欢在街坊市井之间静坐,默默地听着市井说书之人的议论。
她知道如今是梁立烜的太平盛世,他是盛世之君。
可他的盛世里并没有她。
他的皇后,是郭氏女。
他有宠妃,有了自己同旁人的儿女,可是这其中并不包括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她的女儿不被承认是他的孩子。
即便心底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隐隐怀疑梁立烜已经……没有留下她女儿的命。可是观柔还是想再回到洛阳去一趟。
回到他的身边。
并非为了一个傻乎乎的情字。她与他已经没有情了。
只为了她的女儿。
倘若女儿还在,她要想办法见到她的女儿,她要带走她的女儿。
倘若女儿不在了,——那梁立烜也该拿命来偿还她女儿的命。
闭目养神时,赵观柔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无数个取他性命的法子。
重新来一次,她还是要一点一滴地接近他。
*
洛阳。大邕宫。
邺朝的权力中心、世人眸光所向的地方就是位于大邕宫中的大中殿。
大中殿是皇帝的寝居和日常处理国政的地方,大中殿四周高墙林立,外人无法窥见内里的半分隐情,而有资格进入大中殿内的,除了皇帝的近臣之外,就是皇帝梁立烜最为信任的宫婢内监、暗卫、亲卫和死士。
旁人,哪怕是郭太后,也不能随意踏足大中殿一步。
早前几年郭太后是为此生过气的,觉得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竟然如防贼一般防着她这个生母,为此狠狠指责过皇帝不孝。
但皇帝的反应更加激烈,接连三个月不再踏足太后寝宫一步,也不向太后请安问礼,反而是郭太后自己急了,主动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向皇帝承诺自己再也不谈及这件事了,才把此事就此揭过。
是而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对郭太后都这般冷漠,郭皇后和贵妃婕妤们亦不敢再去触他的逆鳞了。
这日大中殿又是一片死寂,所有侍奉的宫婢太监们个个屏气凝神,唯恐发出多一分的动静声音来,都在尽自己所能地减少他们的存在感。
他们心跳如雷,惶惶不安得连面上都快要没了几分血色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今天皇帝又在施“招魂之术”。
而事实证明,每一次招魂都是失败的。他们不知道皇帝在想谁,但是他从来没有成功地见过他想见的人。
每次招魂失败后,皇帝都会极端的情绪低落,继而暴怒,提剑乱砍——虽然他不砍人,只砍宫墙树木,但那个动静也足够让人大骇。
每每这个时候,他们都会觉得大中殿里是放出来了一只狂暴之中的雄狮猛虎,随时就要吃人的。
一个时辰后。
殿内身披玄色大袍的皇帝蓦然睁开了眼,眸中还是难以掩饰的悲痛和思念。
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道士:“孤还是没有看见她。”
还是失败了。
五年了。她连在梦里都不愿见他一面,她怕是恨极了他吧。
道士见自己的招魂之术没有成功,连忙跪倒在地向皇帝求饶。
梁立烜颓然靠回椅背上,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一旁的内监总管徐棣立马拉着那道士的胳膊将他带离了这是非之地:“快走吧!趁着陛下现在还没到发怒的时候,否则你命也难保!”
送走了那个道士,徐棣托着怀中的拂尘放轻了脚步走到皇帝身边,思索着等会又该如何面对皇帝的失控和暴戾。
每一次腥风血雨,最后都是他来收拾烂摊子。
果然,就在梁立烜眸中的悲痛渐渐褪尽,逐渐变成一片赤红之色时,徐棣已经认命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准备等着皇帝发泄心中的绝望和愤怒了,殿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犹如银铃的女童呼唤声。
“爹爹!爹爹!”
梁立烜僵硬片刻后立马恢复了正常。眼中亦全是对爱女的柔情和溺爱。
这么多年了,每次皇帝情绪失控,也只有那人留下的这点血脉才能制得住皇帝。
徐棣心中叹息一声,赵观柔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她人虽去了,但只是留下来这个有着她几分相像的影子,也足以占据皇帝心中全部的柔软。
“东月,爹爹在这里。”
说话间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犹如一只粉白团子般扑进了梁立烜的怀中。
女孩生得极可爱惹人喜欢,穿着蓬蓬如花朵的粉裙,脸颊雪白柔软,头上扎着两个花苞似的发髻,其上缀着的却是只有皇后才可用的大南珠作为装饰。
那双眼睛也是极致的清澈动人,不染纤尘。
只可惜,却是蓝色的。虽然漂亮得犹如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可亦是这双眼睛,惹出了无尽的事端。
梁立烜将女孩儿揽进自己怀中,外人大约不敢相信一贯被人称作暴君的他也会有如此待人温和宠溺的一面。
他从容地敛去自己的疲惫和倦怠,轻轻揉了揉女孩的发:“来找爹爹可是有事情?是想爹爹陪你玩么?”
女童摇了摇头:“爹爹,我方才做梦了。”
“做了什么梦?可是被吓着了?不怕不怕,有爹爹在,东月儿什么都不怕。”
“不是不是!”
被称作东月的女童连连摇头,郑重其事地对自己父亲说道:“我梦见娘亲了。”
娘亲。
东月的生母。
他的妻子啊。
梁立烜的笑容在这一刻僵硬在自己脸上,听到女儿话中提起那个人,他竟连接话的勇气都没有。
见他不回答,东月又说:“爹爹不想知道我梦见娘亲什么了吗?”
他还能说什么呢?
“想的。你告诉爹爹好不好?”
这些年来她连入梦见他一次都不愿意,如今她却愿意来见见女儿,他如何能不想知道她同女儿说了些什么?
只是没有那个勇气罢了。
东月掰着手指,奶声奶气地讲给他听:“娘亲生得可美了,是我见过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我看见她坐在连廊下的一把躺椅上,穿着藕荷的长裙……微笑着看着我。我一下子就哭了,我问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见我一面。娘亲也哭了,她说她也想我,她马上就来找我,带我回家。”
话未说完,梁立烜已忍不住垂眸落泪。常年金戈铁马的沙场生涯,塑就了梁立烜的五官面容分外刚毅冷肃,外人看来,几乎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高居上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垂泪的模样。
连一旁的徐棣看着这个铁血手腕的帝王被情之一字拖累到这般模样,也不禁感慨万千。
自己这个主子,打他领兵起事打江山起他就陪在他身边伺候着,他杀过多少人、屠过多少城,为了这江山大业,满手沾着鲜血也从未皱眉半下的人,这辈子也就为了赵观柔一个人掉过眼泪。
他自幼心性坚忍,连生父过世时也不见他多有悲痛之情,却为了赵观柔一次次失态不止。
偏偏两人又是这么个结局。
生离死别,死生难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