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女的意思是,若是她入选宫闱成了皇帝的姬妾,朝廷便会依照惯例下旨虚封她父母一个官职和诰命,这样的话就足够让她的父母到了晚年不会老无所依。虽然是些不大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算计话,但是倒也符合她这样一个身份的考量。梁立烜问她的这些话,她回答的都没有纰漏,神情模样完全相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可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失望了下来。难道,真的不是她么?转瞬之间,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随手将桌案上的一只笔和两张宣纸扔到了观柔面前,又从堆积得如小山一般的奏折中随意取出一本扔到了赵观柔的面前。
簪子被掷出后,观柔猝不及防地抬起头再度和梁立烜对视了一眼。
刚才她一直是跪着说话的,虽然微抬着头,但是梁立烜独坐高台,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望不到他的脸。然而此刻他离她如此之近。
她看出他的眼中有瞬间浓浓的惶恐之意,仿佛陷入了某种噩梦回忆之中,又好像真的是怕自己会羞愤之下自杀一般。
观柔心中的嘲弄之意更甚。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秀女而已,她拔下簪子假模假样说两句要以死明志的话,梁立烜都能这样的紧张,五年前她苦苦哀求他说出这话时,梁立烜可是连头都没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在他眼中,一个素不相识、只见了一面的秀女,都比当年的自己要重要些。
十几年的陪伴和情意,在他心里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帝王身上所用的并非是尊贵的龙涎香,而是另一种透着寒凉之气的松柏冷香,此刻正丝丝缕缕地环绕在观柔身边。他的身形高大,于是便打下一大片的阴影在她的面容上。
观柔错开了视线,俯首看着他衣袍上的银纹刺绣和玄色的锦靴,哽咽道:“求陛下恕罪……妾真的冤枉、妾真的没有见过旁人……”
皇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
他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又回到了他的宝座之上,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蝼蚁一般的她。
方才夺她簪子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妻子。那一次他什么都没能做,所以这次这个赵氏女的话让他觉得仿佛是噩梦重回,又回到了见赵观柔最后一面的那天。
“你这张脸,生得倒是不错。”
梁立烜又阴恻恻地开了口。
观柔的反应看起来略有些迟钝,但是紧张不安中,声音都是颤抖的,倒也确实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天子的普通人。
“陛下……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恩、恩赐,妾能得幸以发肤之躯侍奉陛下,是陛下赐予的恩德。”
若是他的夫人,永远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像是陌生人一般。
“想必把你选出来的人,背后也花了不少心思调教你吧。”
赵观柔就像听不懂他的暗示一样:“妾能伺候陛下,是陛下赏赐的恩惠。这些日子昌仪宫的嬷嬷们都有在教导妾宫规礼数,妾都有虚心一一受教的。”
“你们赵家的家主赵祀说,是你主动找到他要来当秀女的。”
观柔的手微微握紧了一下。
才几日的功夫,梁立烜竟然连她在江都的事情都查得差不多了。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但眼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这句话点了出来,并未表露出任何他自己的态度,让人拿捏不准他的喜怒。
他在等赵观柔自己去跟他解释。
观柔叩首道:“叔祖以为,赵氏女才学浅陋,所以只敢略选出一二其中姿色尚可者来侍奉陛下。二则,妾之父母膝下无男儿,恐百年之后无人送养,妾私心所求,以为……以为……”
剩下的话她羞怯地没有说完,但是梁立烜足以听懂了。
赵氏女的意思是,若是她入选宫闱成了皇帝的姬妾,朝廷便会依照惯例下旨虚封她父母一个官职和诰命,这样的话就足够让她的父母到了晚年不会老无所依。
虽然是些不大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算计话,但是倒也符合她这样一个身份的考量。
梁立烜问她的这些话,她回答的都没有纰漏,神情模样完全相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可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失望了下来。
难道,真的不是她么?
转瞬之间,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随手将桌案上的一只笔和两张宣纸扔到了观柔面前,又从堆积得如小山一般的奏折中随意取出一本扔到了赵观柔的面前。
“把这上面的字原封不动抄一遍送来。动作快点。”
观柔装作懵懂无知地提起笔,跪在地上摆正了纸张就要写字,但她心中知晓梁立烜这是在试探自己。
字迹,也是辨别一个人的重要手段。
她同梁立烜青梅竹马地长大,她一开始学会写字时,也是梁立烜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亲自教会的,所以梁立烜比谁都更熟悉她的字迹,而且她的笔锋之间也带着梁立烜的影子,利落凌厉,并不像世俗之人印象中那些柔婉造作的簪花小楷。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应了个“是”字,然后就将那张奏章翻开了一页,认认真真地誊抄了起来。
入眼的第一页写着:“龙徽六年五月癸未臣韩千年叩问陛下龙体圣安。”
观柔是熟识韩千年的,那一年长安留守柴子奇被卸了甲投入大狱之中,就是韩千年奉梁立烜之命去干的差事。
她很快抄下第一页的字,手中的笔并未有过半分的颤抖,然后就翻到了内页去。
按理来说,女子,尤其是后宫女子,是不能插手政务的,更不用提去翻看皇帝的政务文书。但是这是梁立烜自己扔给她让她抄的,她就不能不看,也犯不着由她来规劝皇帝这不合规矩云云。
皇帝自己就是最大的规矩,谁都管不了他。
但是观柔很快便愣了下来。
内页写着这样的话:
“臣伏以为,柴子奇……”
梁立烜是一时不察,将心腹韩千年上给他的秘密文书扔给了赵观柔看见了。
赵观柔死死咬住唇才压制住了自己的失态。
原来竟然是这样!
那晚柴子奇醉得厉害,被人抬回去之后口中叫着女君二字,果真是让皇帝安插来监视他的眼线们知道了。
就是为了柴子奇的这三两句醉话,就是因为他说了“女君”两个字,梁立烜便在心中断定他们俩人鬼情未了,柴子奇肯定还与她有私,所以急不可待地将柴子奇那几日之内周围出现过的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
这一查,自然就很容易查到赵观柔。毕竟她的脸实在是让人忽视不了。这张脸的出现,就是最大的异常。
梁立烜到最后也拿不出证据说柴子奇就是亲眼看见过她,但这并不要紧,因为他直接就将自己绑了过来亲自审问了。
她死了。可他从未想过为她报仇、查出她的真正死因,反而一门心思揪着那点无中生有的破事不放,慷慨地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人力物力,这样大的动静,一定要闹到他的所有臣下都知道自己是个不贞的、背叛了丈夫的荡妇,他才肯安心。
这个人,真是凉薄得让人遍体生寒。
赵观柔告诉自己,她不该在乎这些。
于是她提笔逐字逐句将韩千年的这些话一一抄录了下来。
梁立烜冷漠地俯视着她的动作,他是在观柔抄了一半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的,当即喝了一声让她停下。
观柔便乖顺地停住了手中的笔,将抄了一半的纸张递到梁立烜面前请他过目。
皇帝确实没想到自己刚才随手丢给赵观柔的东西竟然是韩千年上给自己的密报。
他有过转瞬即逝的不悦。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机要的密报,所以韩千年就夹在平常的奏表中呈了上来,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让这赵氏女给看见了。
但梁立烜并未过多的理会这种不悦的情绪。他看着赵氏女所抄录在纸上的字迹,心口越发冷了下来。
不像她,真的不像她写出来的字。
一点她的影子都没有。
赵女的字迹看上去笨拙许多,写得也稍显小气扭捏,看上去就不是经常写字之人的手笔。
从前赵观柔跟随在他身边,经常代他处理一些机要军报文件,她习惯了在这个世道上如从政的男子一般批复政务文书,下笔时雷厉风行,外人根本不敢相信能写出这样字迹的人竟然会是他的夫人。
梁立烜难掩眸中的失望。
真的不是她么?
人的字迹笔锋,也是骗不了旁人的。
他再度看向那个赵女,拼命地想从她身上找出几丝相像观柔的地方,一如他当年拼命地想要找出东月相似自己的证据。
然而看了许久,他最终只是疲倦地抬了下手,吩咐心腹将她送回去,便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