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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阴影里, 懒散又悠闲。云淡风轻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固执地留在过去的阴暗天地里,不想出去, 也不准旁人走进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尽,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 看向好似被吓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吗?”他问。
沈茴摇了摇头。
裴徊光将递糖的手收了回来,自己把糖吃了。他将手搭在扶手上, 站起来。他本就身量极高, 身后的灯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兽般朝沈茴笼罩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并没怎么在意沈茴的小动作, 他经过沈茴身边, 径自走向桌子。他掀开食盒的盖子, 瞥了一眼里面的菜肴。
沈茴快步走过去,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水煮青豆、干豆腐丝拌黄瓜、炒青笋、凉拌鸡丝, 还有一份银耳粥。
“我问过了,这些都是掌印喜欢的。”她将筷子递给裴徊光, 待他接了, 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对面。
沈茴看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她小口咬了一块笋块, 试探着开口:“掌印的父亲一心栽培,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风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必对。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他看着沈茴, 漆色的眸子染上几分兴奋。他说:“老东西死了,是被咱家气死的。他听说咱家做了阉人, 吐了好大一口血, 小命呜呼。啧。”
沈茴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忍不住发抖。她还记得裴徊光上次认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骂老东西,别人必须对他父亲敬重。
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亲吗?恨得那样恐怖!可偏偏又只准自己恨,旁人不能说他父亲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稳了稳心神。她想着一个人的母亲总能唤起内心的柔软来,她便问:“那掌印的母亲呢?”
“当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气随意。他吃着青豆,每一粒都夹得稳稳的。他本来想说他母亲不想受辱自缢而亡,可那些人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将她做了人彘。
可这吃饭呢,他还是别说了,怕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蹙眉思虑。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实脑子里很空。
“娘娘不必试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在世。狼心狗肺阴险无情没有半点善念,所以连友人也无。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几个巴结上来喊干爹的。”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凉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过裴徊光的手贴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宫成为陪着你的家人?每日相见,每日都在一起,永永远远,一辈子那样久。直到我们某一个人死去才会终止。”
她的唇贴着他的指背,随着她说话,柔软的触觉温柔黏着他的手。
裴徊光却只觉得可笑。他冷笑了一声,问:“娘娘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巫兹人不要再肆意妄为,想护卫那些无辜的宫人。可是她该现在说出来吗?她若现在说出来,她的情话就变得那样虚伪。可若她不说出来,他难道猜不出来吗?
裴徊光挣开沈茴的手,拿了凉茶来喝。
沈茴再开口:“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的好。即使暂且不被人知晓,也不会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烦:“娘娘说话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认真地说:“是。我有事情来求你。刚刚说的话,我知你听了不信只觉得满满算计。那倘若我努力去试一试呢?倘若我尝试着努力将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当成家人来看呢?”
裴徊光嘲讽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赌注了,把真心拎出来用用?娘娘以为咱家会信吗?”
在裴徊光眼里,沈茴和那些巴巴凑上来喊他干爹的小太监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个“利”字。
真心?
讲什么笑话呢?
有人会爱吃屎吗?哦,傻子兴许会喜欢。
有人会对他这样的人真心?那除非对方也是个傻子,傻透了那种。
更何况,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侧,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着她:“娘娘少看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子,咱家对娘娘的真心不感兴趣。”
他扯开沈茴的外衣,抓了几颗碗里的冬枣,赛进她的心衣里。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体有那么点兴趣,记住了吗?”
冬枣有一点凉,沈茴忍不住颤了下,她咬唇,说:“记住了。”
“这就对了,”裴徊光又放缓了语气,慢悠悠地拖长腔调,“娘娘已经多次坏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让咱家破例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沈茴垂着眼睛,浓长的眼睫将眼里的情绪尽数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这一刻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可是他忍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等将沈茴心衣里的冬枣拿出来,一粒粒吃了。
·
接下来两日,巫兹人的恶行越演越烈。
他们已经不满足苛待欺负宫中的宫女、内宦,甚至对宫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几位嫔妃过去。原来是哒古王让自己的两个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让婉才人和刘美人去服侍哒古王……现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着……”禀话的宫人声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着的绣针扎了手。
“还会有比他更混账的帝王吗?”沈茴颤声。
沉月听了也觉得荒唐气愤,却还是劝:“娘娘慎言!”
拾星小跑着进来,脸色难看地禀话:“陛下又召了几位娘娘去宝碧宫。其中有文嫔。”
半晌,沈茴转过头问灿珠:“掌印还在沧青阁吗?”
“在!”灿珠忙点头。
沈茴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畏惧压下去。她站起来,吩咐:“备凤辇,去宝碧宫。”
“娘娘,您现在不能去啊!”沉月白着脸劝,“陛下还没醒酒。那哒古王妃明显对您有恶意!”
沈茴望向灿珠。
“你算着时间,本宫到宝碧宫时,
你该已经站在了掌印面前。你告诉他……”沈茴顿了顿,“去给本宫收尸。”
沈茴翻出妆奁里的匕首,转身往外走。
“娘娘!”沉月拦在门口。
“沉月,你该懂我的。”沈茴静静望着她,“哥哥回来了,我已经不是沈家唯一的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怕死。”
沉月摇头:“沉月不拦娘娘,只是让娘娘也吩咐一下,若起了意外,沉月该做什么。”
“好。”沈茴弯唇,“若赌赢了自然欢喜。若赌输了,我活不了,你们恐怕也要受牵连。既如此,若等不到司礼监行动,就飞蛾扑火一回,试着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我也去!”拾星说。
沈茴知道若自己出事,她身边的人都会受牵连,也不阻止拾星。
不过令沈茴意外的是,屋内还有两个宫女和小太监也要跟去。等她坐上凤舆,刚刚说要去的那两个小太监,对亲近人将沈茴的想法说了,又有四个小太监也将匕首藏在靴子里,赴死般毅然同往。
·
宝碧宫里大摆筵席,酒气熏天。巫兹人用巫兹语大声嚷嚷,他们吃着肉喝着酒,怀里搂着中原姑娘。
皇帝此时却并不在这儿一起喝酒。他酒量实在太差,此时已经醉酒在屋里面睡了。
一出了宫,若裴徊光不在他身边,他总是一千个一百个不放心。可若是在宫里,他知道裴徊光在宫里,即使不在他眼前,他也很是安心。尤其是醉了酒之后,那可真是毫无顾忌,竟能听着巫兹语呼呼大睡,全然不是出宫去狩猎时畏惧的模样。
“王!中原皇后来了!”
巫兹人都停下说笑,有些意外。
文鹤一怔,心里立刻替沈茴担忧起来。她望向门口的方向,满眼焦急,盼着沈茴不要踏进来。当她看见沈茴的身影,心里凉了一半。
巫兹人都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沈茴。沈茴掐了掐手心,将那一丝丝的畏惧压回去,缓步迈进殿内。
“宫中有事,本宫来接陛下回去。”她目光大大方方地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哒古王的身上,“陛下在哪里?”
哒古王已经知道了中原皇帝的德性,所以他上下打量沈茴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茴,也不回话。他的目光太明目张胆,又用巫兹语说了一句话,引得其他巫兹人都笑起来。
沈茴听懂了,他说:“中原皇后谁敢睡一回?”
哒古王扔了手中酒杯,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沈茴走过来,说:“陛下在屋里睡着。本王带娘娘去接陛下。”
他直接握住沈茴的手腕,拉着她穿过宴桌。他步子迈得那样大,沈茴被拽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腰侧磕在桌角,一阵剧痛。
她的样子引得巫兹人大笑。
禁军的人守在院外,红着眼眶,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气愤地发抖。
哒古王用力一拽,又忽然松手。沈茴因着惯性,整个身子朝前摔倒,袖中的匕首跌了。
哒古王又把沈茴拉起来,往屋里拽,大笑:“走,带娘娘去接你的皇帝。”
“松手!”沈茴站在门口去抓门边,努力再拖延一点时间。
“哈哈哈,”哒古王笑,“中原皇后叫本王松手,本王就松手?”
“松手。”
这次说话的却不是沈茴。
沈茴闭了下眼睛,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赢了。
哒古王一怔,和殿内所有人一起望向门口。
裴徊光死死盯着远处的沈茴,气得舔了舔牙。他抬脚迈入殿内,一边走一边用力解身上的棉氅。
待走到沈茴面前,他这才将目光落在哒古王身上,阴森森开口:“松手。”
哒古王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重新看向沈茴,他将棉氅用力披在她身上,又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咱家来接娘娘回去。”
沈茴望着他,没动。
“各位娘娘和各宫当差的,哪来的回哪去。”裴徊光咬牙切齿。
被钳制的妃嫔和宫人得了赦般,跑着涌出去。
沈茴慢慢弯唇,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扶。
禁军首领请示。
“一个不留。”裴徊光面无表情。
巫兹此番来京三百七十四人,除了那对双生美人,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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