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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苏美娥其实是一个很不喜欢讲话的人。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生意前就这样,做生意后更是这样。有了自己的烧鹅摊后,她逼着自己和那些老主顾聊些家长里短,然后默默记在心里,找点由头就给人家多送一副鹅肝、一碟鹅翅、几只鹅蛋。要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来,她只喜欢和动物们在一起。喂它,抚摸它,然后斩它。
  但她现在必须说点什么。
  雨越下越急,小易那把黑伞已经被雨水压歪了。他们在草木气息浓郁的山路上穿行,苏美娥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肚子饿不饿?”苏美娥第五次这样问小易。她兜里揣了一张蓝白格子手帕,旧旧的,洗得很干净。里面包了鱼皮花生,她朝伞下递过去,“吃点再走。”
  “阿姨,也没有多远tຊ的路,怎么带了这么些吃的?”小易皱着眉笑笑。
  “没有多远的路吗?”苏美娥放声大笑,她期待着这笑声透过飘摇的榕树须,让她藏在山路另一边的姐妹们听到,“我感觉你走了好远了。小易,我们不要迷路了,往回走一些……”
  “哪里会迷路。”小易轻描淡写地说。他向前迈着腿,雨水淋湿了半边肩膀,他浑然不觉。
  “小易。”苏美娥再次叫住了他。
  她没有伞,头上顶的是一只在面包车座位底下塞着的深红色塑料袋。
  车上只有一把伞,她拿下来的时候就被小易要走了。
  苏美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咧开嘴笑了一下,“小易,你杀过人没有?”
  “阿姨,你讲得好吓人。这么偏僻的林子,这么大的雨,我们不要讲这个。光天化日的,哪个敢杀人。”小易唏嘘着,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苏美娥的手背在身后,这里有了信号,她拨通了哑女工的电话。
  “我杀过。你知道的,杀人不难,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很简单的,还不用烫毛,比杀鹅好多了。”苏美娥咯咯地笑着。好像在讲一个笑话。
  小易停下脚步,拂了一下肩膀的雨水,“阿姨,我们快些走,哪里有时间聊这些。”
  “阿姨给你讲这个,不是为了吓唬你。是阿姨突然想到,杀人容易,埋尸不容易这件事。”她咧咧嘴,用脚尖戳了戳泥土。长满了青苔的泥地里有一种很涩很鲜的雨水气味,但再往下挖就挖不动了。
  “阿姨想问你,晓舟到底还有没有活着?你把她埋去了哪里?”苏美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在她的计划里,这话是要等到小易被关到铁笼子里才问的。但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小易露出迷茫的神情,他用小指掏掏自己的耳朵,“阿姨你到底要说什么?”
  手机信号断了。
  苏美娥熄灭手机屏幕,那张蓝白格子手帕覆盖在上面。她重新抬起脚,跟在小易后面,絮絮地说:“埋尸真的很费力气,一米二的坑我挖了四天才挖出来,只能把尸体的腿折断了才能放进去。我杀的也不是外人,就是自家老公。”
  他们路过了一处洼地,榕树的气根像桥一样在洼地上循环往复。地上积了浑浊的水,青绿色的水面上倒影着苏美娥浮肿的脸,以及小易乌云一样的大伞。
  “晓舟的父亲?你把他杀掉了?那你女儿几十年不联系你也是正常的……”小易回头望了她一眼,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烧鹅店的女人。
  苏美娥抬起头,如梦初醒一般,“不是他,不是晓舟的爸爸。是之前的丈夫嘛,那时我才十几岁。他老是打我,喝了酒打,不喝酒也打。脾都给他打裂了。他说我要是跑了,他就杀了我全家。后来有一次我真跑了,跑到半路好不容易等来了小巴车,结果刚一坐上去就看到他了。司机早就和他通风报信了!那次是他打我最厉害的一次,他把我拖到这样一个树林里,下没下雨我忘了,因为我满头满脑都是血,眼睛都肿得看不清了。他说要用钥匙挖了我的眼。好疼啊,小易,你知道多疼吗?他的钥匙有三个齿,都掀开我的眼皮要伸进来了。我怕极了,咬住了他的喉咙,他一个劲儿砸我的太阳穴。我只知道我不能昏过去,不然眼睛就真没了。我夺过来他的钥匙,插到他的脖子里……”
  “阿姨,别骗人了,十几岁结婚,杀了人,坐过牢,到哪里再去结婚生个好端端的姑娘。”小易轻蔑地笑笑,他想要跨过那些湿滑的气根,反复尝试着,一次次失败。
  “是啊……杀了人,坐过牢,出来干什么都没人要了,人到哪里都矮人一头。”苏美娥声音越来越低,“阿姨这个笑话不好笑哦?”
  小易微笑着不语,在伞下点了一颗烟。他只吸了两三口,手重重地往下一摔,烟头弹到积水里,“行,阿姨,是你要说的,那就说。”
  2.
  “阿姨,你说你杀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易好像突然不怕了。他踢开挡着路的气根,用银白色的伞尖拨开水洼两旁的阔叶植物,无所畏惧地踏进泥洼里。
  “做牛肉丸的。媒人说比我大八岁。摆了酒席才知道是大十八岁。他胳膊粗得我两只手根本握不过来。家里三代人都是打牛肉丸的。牛肉丸一定要人手捶出来的才好吃。他捶出来的牛肉丸像小乒乓似的,砸到案板上都能弹起来。就这样一双手,第一次打我就让我左边的耳朵聋了。阿姨在南方这么多年,再也不敢吃牛肉丸,看到卖牛丸的店都会忍不住尿裤子。”
  “阿姨又说笑了。”小易回头望着她笑笑,雨水中,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眼角向下垂着,长睫毛都黏到了下眼睑上。
  苏美娥想,这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
  “阿姨,你是怎么杀的他?”小易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
  “啊,就是用钥匙嘛,戳到脖子上了,我也不晓得怎么他一下子不行了。”苏美娥举着伞,低着头看路,差点撞到小易背上。
  “是这里吗?”小易反手就掐住了她。
  他的手摁着她耳朵下方的动脉,这让苏美娥的大脑一阵缺氧。眼前湿漉漉的小易和当年把她往死里打的那个男人一下子重合了,她发现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捏碎她的脖子就像撅断一条大鹅的脖子一样简单。
  “说这些屁话吓唬我。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小易的手还在用力,青筋顺着手背一直攀向上臂。
  苏美娥两只眼向外凸着,一个劲儿干咳着。
  她闻到小易身上淋过雨后也有一种陈皮味,她当时被打倒在仓库里,堆放的陈皮箱子统统砸向她,干燥的橘子皮掉到她眼泪上、血水里。而隔壁那间房几只大锅还在咕噜噜冒泡,她的公公爹一早起来就要煮牛丸了,他们听到她在这边挨打,谁都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把火生起来,唯恐耽误了今天的生意。
  “我知道,我知道。”苏美娥吃力地点着头,“你是鹅场老板新雇的司机小易嘛。”
  “你放屁。”小易凶起来的时候,鼻子是皱着的,这让他的凶带了点天真。但往往这样天真的人,做出事情也更没轻没重。
  “你当我听不懂粤语是不是?在那个早茶店里,就是吃那个一点味道也没有的面粉皮子的地方,你走时回头给老板笑着说的,‘报警,唔该’,你真当我听不懂啊?”小易冷笑起来,“还给我说什么杀人容易,埋尸难。难吗?不用埋的地方很多啊……”
  苏美娥不再挣扎了,她松开了抓在小易手臂上的手,半闭着眼问:“那我女儿你把她埋到哪了?在哪?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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