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冲着屏风外对周恕道:“明日是我在司礼监当值,我会压下这道折子。
等会你告知右副督御史,让他连夜写一篇弹劾贵妃罔顾人命德行有亏的奏章,再叫上几个六部的官员联合关白。”
“是,属下这就去办。”
周恕拱手抱拳退下,忽听见屏风后女子惶恐不安的声音。
“娘……你别去求父皇……不要替我死……”
周恕抬眸,只见屏风上映两道边缘毛绒绒的人影。
身形颀长的暗影衣袖被什么绷得笔直。
他倒吸一口凉气。
九公主又不要命地拽督主了。
陆忱皱眉凝着那只从被衾中伸出的手,惨白的如同死人般。
只是摇晃间,两人的肌肤不可避免的接触。
没想,竟比他温暖一点。
周恕担心督主又起杀心,毕竟从他跟着陆忱起,就没见过能沾他身的人。
他建议:“要不属下砍了九公主这只手?”
话才说完,周恕猛地睁大了眼。
督主竟脱了鹤氅丢在公主身上tຊ。
而苏沅下意识将衣服裹入怀中,梦呓声也就此止住。
陆忱松开眉心,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转身朝屋外走,路过周恕身边时菲薄的红唇隔着他的耳廓不足半寸,声音幽幽:
“这么喜欢砍人砍手,明日你去菜市口斩个百八十个,再回来复命。”
说完大步离开。
只留下一脸惊恐的周恕。
督、督主……是认真的吗?
初春的风干冽,外头虽有煦日,但风从窗外吹入内室,不免将蓄积了一夜一日的暖气打散。
凉风拂面,寒气将苏沅从梦中激醒。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头顶素朴的缠枝雕纹从模糊到清晰,思绪一滞。
不是监室,也不是她的北三所。
正在关窗的唐瑾桐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望去:“公主醒了?”
苏沅单手摁着腹部伤处,一手勉力支撑床榻,挣扎起身。
唐瑾桐见状,赶紧上前制止:“公主,奴婢才给您上了药,切勿乱动,伤口再裂了,可真要留疤了。”
“桐姨?”见到来人,苏沅黑漆漆的瞳仁里似悲又喜,“这是哪?”
九公主两岁时,唐瑾桐就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公主和公主母亲宋氏身体上要有什么不适,她在职责范围内尽可能给她们提供些药物。
因此单纯的九公主将她视为亲人,但一向恪守礼教的唐瑾桐自视身份有别,不肯坏了宫里的规矩,对苏沅言语上不敢逾矩半分。
唐瑾桐恭敬回道:“回公主,东厂衙门的值房。”
也是。
苏沅心道,没有皇命她怎么可能离开东厂。
她能躺在衙门值房里,也是托了陆忱的福。大鸢里也就他敢违背圣意。
天光闪过苏沅的瞳眸:“桐姨,现在是什么时辰?”
唐瑾桐道:“刚过申时。”
苏沅心头一紧,不堪的记忆在脑中闪过。
她清楚记得,逼宫折子是卯时递的,判她死刑的令是午时下的,母亲是申时没的。
“我要去见我娘。”苏沅红着眼,挣扎下床。
唐瑾桐不知其中原委,只道她是思母心切,强势地压住她的肩膀,劝道:“公主莫急,您的伤口……”
“桐姨,我娘要死了。”
少女的呜咽声哭得唐瑾桐心惊,赶紧劝慰:“来前我去北三所看望过九公主的母亲,把您的境况告诉了她,好叫她放心。”
唐瑾桐只当是小姑娘受了刑吓傻了,边说着边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抚触她的背脊。
直到唐瑾桐说出那句“她一切安好”,苏沅才算是信了她的话,问:“梁国公没有上书逼父皇杀我吗?”
“怎么会?”
唐瑾桐扶正她的身,面露诧异,甚为不解。
怎么人过了一次堂,竟一直说着死话?
但还是先答了她:“十七皇子的事陆秉笔已经查清,九公主您是无辜的,陛下怎么会……杀您?”
查清了?这么快?
“是谁?”
回答她前,唐瑾桐拿了锦枕垫在她背后,让她坐着舒服些,别扯到伤口。
等一切安排妥当,唐瑾桐坐在床边缓缓道:“此事牵扯甚广,尚仪发了话,禁止内宫言传。奴婢也就知道个大概。”
苏沅点头,等她下文。
“说是长乐宫里新进的小宫女所为。”
苏沅一怔,这么简单?
唐瑾桐继续:“入宫前她家中有一阿兄,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族里血亲皆死在历年的水祸瘟疫中,所以感情甚笃。
而他阿兄在杨家军里当兵,两个月前死了。”
“死在岭南?”
苏沅记得岭南一役,杨家军虽大获全胜,但也死伤惨重。
二十万去的,仅回来十万人。
唐瑾桐摇摇头:“据她所说,她的阿兄是受了上级的欺凌,在军营里被活活虐杀而死。所以贵妃产子心生报复。
又见您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便想推您身上。”
苏沅心里冷哼,长乐宫倒推的干净,如此更别想牵扯到中宫。不过倒让宜春宫的这位吃了个哑巴亏。
“父皇信了?”
这漏洞百出的话,她这个蠢的都不信。
“圣上信了,还罚了梁国公的治下不严,责了长乐宫的失察之职,和惩了宜春宫对公主的构陷之罪。”
一道冰珠般的声音,如冷雨滴入湖面,漾起层层波纹,搅动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苏沅猛地回头,明知这是陆忱的地盘,但对于突然见到他,心里还是惶惶。
唐瑾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起身向陆忱施礼。
陆忱穿着坐蟒官袍,明艳的红色衬得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他走到苏沅鞠躬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苏沅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不是殿下……”
在大鸢,只有太后皇后太子与长公主可以被称为殿下,就算是尊如贵妃,也只能称娘娘。
而她这种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什么都不是。
可为什么陆忱要冒大不韪称她为殿下?
不仅今生,前世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