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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郁棠记忆里08年的冬天是这样开场的:北风刮碎了教室后方的某块玻璃,班主任裁了一片透光的白色膜布去补窗户上的破洞,用图钉将其边缘固定在掉漆的红色窗棂上,但风还是能将膜布吹鼓,从两颗图钉的缝隙里鼓起一个小孔,钻进教室,带着不请自来的寒意,挠过每个同学的后脖子。
她的座位在前排正中间,已经算是受灾较轻的区域,上课时还要将手缩进袖口,下巴藏进衣领里,生怕自己的热量一不小心被冷空气吸走,不敢想坐在那块膜布旁边的同学是怎么过来的。
扭头一看,没错,坐那儿的正是季茗心。
张月兰同志对他的穿着不太上心,天冷了只知道嘴上说让他多穿两件衣裳,却没给置备几件能穿的厚衣服,八成是将这当成季茗心他妈季然女士的任务吧。
可是季然又不知道家里气候变化如此迅猛,再说了,她即便知道,想起了自己那正在长身体穿不下旧衣服的便宜儿子,顺手买了几件寄过来,漫漫旅途,包裹也得走个几天几夜呢!
季茗心只好穿着去年的旧毛衣旧棉袄来上学,不好意思挺直脊背,因为一坐直,胳膊就长出袖口一截,遭人耻笑不说,怪冷的。
现在是课间,他病恹恹地趴在课桌上,清鼻涕从鼻腔里流出来,在见光之前被他用力吸溜一下——成功吸溜了回去。
“擤出来。”两张纸递到他鼻子跟前,他撩起眼皮一瞧,果然是秦郁棠。
“不擤出来鼻涕会进脑子的。”秦郁棠想象力十足,一句话令季茗心有了画面感,不寒而栗,出于对果冻状鼻涕脑袋的恐惧,他赶快接过纸巾大力擤鼻涕。
“你感冒了吧?要打针吗?”
季茗心摇摇头,昏沉着扯了扯臂弯下压着的数学试卷,嘶哑道:“给我讲讲这题呗?”
这人不会是在表演吧?秦郁棠狐疑,一面又想:难道他如今真是改邪归正了?毕竟有好师傅领进门,从结果来看,也算是进步神速。
但秦郁棠对于身体和成绩哪个更重要,还是拎得清的:“我摸摸你额头。”
暖烘烘的小手贴上额头,季茗心僵住了,一动不敢动,抬起眼皮盯着秦郁棠的脸。
“你肯定发烧了。”秦郁棠严肃道:“我去问问严老师有没有体温计。”
体温计测出来38度7,季茗心迷迷糊糊地问:“这正常吗?”
严老师吓坏了,以为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当然不正常!”旋即将他打包送回了家,嘱咐家里老俩口马上送他去诊所打针。
早年间基层医生很爱滥用抗生素,导致像季茗心这么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耐药性,感冒发烧动不动就得连着打好几天的针。
季茗心这次尤为严重些,他连着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两边血管各有多处针眼,手背肿得高高的,到处是青色。
村里开诊所的医生和秦郁棠家里沾亲带故,论辈分,秦郁棠要喊她一声三奶奶,三奶奶人不错,热情大方,也很瞧得上这个小孙女,就是不知道秦郁棠最近为啥总往自己这里跑。
三奶奶劝她少来,现在诊所里打针的病人多,万一再被传染了呢?
秦郁棠乖乖点头,第二天照来不误——季茗心在这里嘛!
她放了学会过来写会儿作业,顺便把季茗心的作业也带给他,季茗心人不在学校,作业倒是没漏掉一份,秦郁棠以她先知的眼光预言:“你肯定会弯道超车的。”
季茗心使用没扎针的那只手忿忿写字:“其他人又不是没写。”
“很多人都请假了啊,因为感冒。”秦郁棠搓搓手,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
季茗心挺知道心疼自个儿,此时还沉浸在病号也要服学役的敢怒不敢言中,小小声:“哼。”
他以为秦郁棠哄骗他呢,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回班,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缭绕四周的tຊ醋味儿,这才发现秦郁棠说的是实话。
班上座位空了小半,好多同学都因为感冒而没来上课,班主任推行土方杀毒法,在讲台前支了口电磁炉煮醋,更巧的是,他回来那天正好赶上数学单元测验,季茗心顶着张红扑扑的脸超常发挥,勇夺前三甲。
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完全使他忘记了病中被迫学习的那点儿委屈,恨不得再拜秦郁棠为师一百年。
秦郁棠倒很谦虚,摆摆手说:“徒儿你能取得这个成绩,主要归功于你的坚持和勤奋。”
季茗心请她明白示下,秦郁棠睁开眼道:“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准时起床,就是勤奋的表现,坚持下去,期末考试考个总分前十名没问题。”
打了鸡血的季茗心第二天不等闹钟响就醒了,一秒一秒捱到分针归位,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真是冷啊,空气里仿佛都结着冰。
早上去刷牙,水管早就冻住了,水桶里存的水也难逃一劫,得先砸开表面那层冰才能舀到水,搪瓷杯攥在手里,冻得季茗心嘶了一声,更别提水灌进嘴巴里,牙齿都跟着打颤了。
条件艰苦,他只能马马虎虎洗簌一遍,穿好衣服鞋子,背上书包出发,揭下门闩,一拉开大门,他便被眼前的景色定住了。
白茫茫的积雪,门前的空地、空地前的马路、对面楼房的屋顶,更远处的树林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而雪还在下着,飘落时无声无息。
隔壁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拉开,早早出门的秦郁棠哈欠打了一半,下巴险些忘了收回来,好一会儿才发出惊叹:“哇塞!”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下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都可以玩爽了!
俩人戴上帽子,欢脱地奔进雪里,废话少说,先拉开一场追逐战。
全班同学都加入了这场大雪带来的狂欢中,走在校园里,经常会出现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个雪球,被砸中的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偷袭!”
紧接着立即蹲下抓一把雪,揉捏成球,以牙还牙。
秦利民提出铁锹,陪秦郁棠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个超级大雪人,十分唯心主义地告诉孙女:“如果你期末考双百,这个雪人就能坚持不化到明年开春。”
秦郁棠不太信,当笑话转述给季茗心听,季茗心却傻乎乎信了,还从自家佛龛前边偷来三根香给雪人上供,祈祷自己期末顺利。
“哈哈哈!”秦郁棠看他虔诚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季茗心竖起食指嘘她,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关系到过年他妈回不回来的问题,至关重要。
季然?不是什么好鸟。秦郁棠一撇嘴,也懒得同他争论这个,抬起胳膊,以手中握着的冰钩子作箭,戏瘾大发道:“妖怪!哪里跑!”
季茗心被她追得满院子乱滚,不小心磕在水泥台阶上,人倒没事,衣服撕烂了一个口子。
中午罗梅香按下他在自己家里吃午饭,四个人围坐一桌,用酒精炉子炖大白菜吃,那是霜打过的大白菜,罗梅香从菜地里拔回来,扔掉外围的烂叶,加点五花肉一炖,鲜香中带着甘甜,那滋味——神厨小福贵来了都得多拍一集。
秦利民要喝两口酒,俩小孩边吃边啰嗦,唯有罗梅香吃得快,她放下筷子就拿起针线盒,坐在条凳上给季茗心缝衣服。
罗女士心直口快,边缝边吐槽说:“你这袄子里的棉花都快跑完了,你妈妈不给你寄新的?”
季茗心低头喝白菜汤,傻笑掩饰尴尬。
罗女士又调笑着问:“你妈妈今年回不回来的哟?”
季茗心小声道:“我考得好她就回来。”
“这是她跟你说的?”
“嗯。”季茗心坚定点头,电话里承诺的。
很难判断这个承诺是否算是被兑现,因为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因雪灾而取消,挪到了明年开学前,而季然,也确确实实在此期间回家了一趟,顺便宣布了她要带季茗心走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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