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瑞塔有预感自己会再次见到“玛丽”,但她没有想到会那么快,而且是在家中的电子屏上。
赛克托建国后,得以留在赛克塔拉城的所有合法城民都被植入了瞳孔晶片(IRIS),这使得城民们的生活便利了许多——以意识为主、眼轮匝肌为辅来操控的瞳孔晶片,让城民们稍动眼球便能完成交易、翻译、夜视、登陆织女网、玩游戏、联络、办公、储存信息等一系列活动。旧世界所有需要在意念端(Mind Deck)上完成的事情,瞳孔晶片都能以好几倍的速度完成,还不似意念端那般需要被贴合在小臂上。瞳孔晶片既省时省力又节省空间,除了工作场合之外,意念端已经几乎被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们淘汰了。在私人时间里使用意念端被认为是可耻且落后的,是没有合法身份、无法植入瞳孔晶片的非法留驻者才会作出的迫不得已的选择。
在连只有半个前臂长短、比一片落叶厚不了多少的意念端都被嫌弃的环境里,一块二十四寸的电子屏就显得更为突兀了。然而只要是在城里生活的合法居民,每个人家中都必然会安装这么一块屏幕。和赛克塔拉城内的许多事物存在的意义不同,这块电子屏却不是用来娱乐的——赛克托国内不允许出现除了游戏之外的任何形式的虚拟娱乐或艺术。综艺、电视剧和电影被严令禁止,就连故事、绘画和音乐等都不被允许独立于趣金公司(JoyQueen Corp.)的游戏而存在。这块电子屏唯一的作用,就是播放赛克塔拉新闻台播出的准点新闻。
其实,这些新闻完全可以直接下发到每个城民的瞳孔晶片上,那样成本更小且更加方便迫使每个人观看。但是,为了不让城民们觉得政府可以随时监控和入侵自己的晶片,能拥有相对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诺亚克政权选择了后退一步,用更加温和的方式将信息灌输给人民——需要城民接受宣传时,政府会强制启动电子屏,通过校准居民瞳孔晶片上的感应点以确认其在观看,并播报新闻。这块屏幕和瞳孔晶片一样,是每个合法城民都必须安装的。政府给出的理由是,这样才能在有紧急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到所有人。
这天中午,乐瑞塔和果斯先生在家中看新闻。说是看新闻,其实就是果斯躺在乐瑞塔怀中小憩。他们两人都不在乎赛克托的准点新闻,因为不觉得与他们有任何关系——乐瑞塔的生活很简单,表演、回家,偶尔去光云赌城找埃依莎玩,或者去中城区别的地方随便逛逛。果斯的tຊ生活就更单调了,他的时间表里除了做实验就是睡觉,连饭都鲜少记得吃。乐瑞塔除了表演之外还充当着果斯的保姆的角色,每天都要将食物加工好,端到果斯面前让他吃下。乐瑞塔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就开始这么做了,果斯从来没有教过她。乐瑞塔一直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她这种看似自发的行为其实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
量子公司的可售卖仿生人都有严格规定的型号,比如乐瑞塔的型号叫做“舞姬”,由一名前意大利设计师设计,是专门给人做脱衣表演用的。设计师完成设计后,会把范式下发到各个科研员手里,科研员便可以按照范式来制作仿生人。虽然大体的功能需要遵循模板,但每一个仿生人的性格又是各不相同的。他们的性格来源于制作者给他们的记忆植入,这些记忆都是有专门的造梦师编撰的——仿生人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也知道他们所拥有的记忆都是假的。但是,他们仍然无法抵挡植入的记忆在潜意识中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最终还是会形成制作者想要他们拥有的性格。
乐瑞塔的记忆里有一名病重的母亲。在乐瑞塔那不存在的童年里,她每天为她端茶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段记忆使乐瑞塔拥有了十分体贴且细腻的性格。乐瑞塔不知道她的这段记忆并非凭空造梦师捏造,而是来自果斯的童年——这是被严令禁止的。量子公司的创始人贾奎尔说,科研员们制作仿生人,是人制造工具,而不是上帝造人。只有上帝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模样去捏人,人是不能跨过这一界线的,不然就要出大问题。所以,仿生人的记忆必须是完全虚构的,不能有造梦师或科研员的真实记忆成分在。贾奎尔对此十分坚持,造梦师捏造的每段记忆都要经过专人审核和授权才会下发到科研员们手中。
但果斯并不这么想,他就是想要造出真正的“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认为乐瑞塔是他生出来的女儿。是女儿,就是他生命的延续,那么便必须得传承点什么。于是他在制作乐瑞塔的时候,悄悄地将自己的一段童年回忆修改后注入了她的脑中。
果斯铤而走险地违反规定,也有恃才傲物的成分在。他目前在研究的仿生人项目是贾奎尔最看重的,为了能让他潜心研究,贾奎尔都特批他不必像同事们一样接定制可售卖仿生人的单子了。果斯相信,就算哪天贾奎尔发现了乐瑞塔的记忆的端倪,也不会将他怎么样。更何况,贾奎尔那么忙,根本无暇在乎一个小小的舞姬的记忆,他根本连乐瑞塔的面都没见过。
“不自量力!”电子屏里的声音突然增大,把果斯从打盹之中唤醒。他有些困倦地翻了个身,面朝电子屏,后脑勺朝乐瑞塔的肚子,枕在乐瑞塔的腿上。乐瑞塔会意,熟稔地伸出两只手,为他按摩起了头部。
新闻里说话的仿生人被称为“卡尔的舌头”,是断了舌的卡尔将军的发言人。怀念旧世界的卡尔痛恨义体,植入瞳孔晶片已经花光了他的所有忍耐力,他拒绝再安装一条义舌。也有医生建议过他装上外接喇叭,只要在耳朵背后接一个微型音响,通过分析他的认知波动,便能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发声。但这个音响有一个风险,只要有人取走它,便能读取到卡尔的全部思想。
卡尔和大多数人一样,很难接受自己所有隐秘的念头也许有一天会暴晒在太阳之下这个想法,于是他也坚决地拒绝了外接喇叭。但作为将军部的三名大员之一,卡尔是不可能不用说话的。于是,政府为了方便他与人交流,让量子公司送了他一名代替他说话的仿生人,送了他一条“舌头”。
舌头替卡尔说话已经有六年了,在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形影不离。卡尔去哪里,舌头便也跟随着,舌头甚至和卡尔有同等级的进出权限,将军部的人们常逗乐说舌头比卡尔将军也就少了个发导弹的权限。如此这般日夜相处,他们之间的沟通已经不仅限于瞳孔晶片的精神网络同步,还添了一层朝夕相伴带来的心照不宣。但卡尔是不会承认这种默契的存在的,他认为只有人之间才能产生默契,而舌头并不是一个人。他常常称舌头为“那台电脑”,这是近些年出生的孩子根本都听不懂的用语,“电脑”是比意念端还要久远的只属于旧世界的电器。
乐瑞塔去卡尔将军府上表演时常常能遇见舌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每次擦肩而过,他们都会寒暄几句。舌头总是穿着一身合身的西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乐瑞塔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作为一个替卡尔将军那种粗莽之人说话的仿生人,他怎么会懂得“礼貌”为何物?但她随即想到被设定为体贴善良、细腻温柔的自己也会背着母亲偷偷吃青梨,也许仿生人和人一样,就是有些矛盾的吧。虽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乐瑞塔逐渐也习惯了舌头在新闻上大呼小叫,私下里却谦逊文静。
乐瑞塔很喜欢舌头的外形,特别是那双眼睛,她总是夸他的眼睛如翡翠一般。舌头身形偏瘦高,匀称的肌肉分布使他看起来像服装店的动态智能模特一样挺拔。他留着亚麻金色的短发,有重要场合时胶得整整齐齐,平日里顺而碎地垂在眉前。他的下颌骨轮廓清晰,嘴唇呈淡粉色,像蒙了一层雾一般;鼻子精致而笔挺,一双深邃的眼睛稍显细长,眼眶微微发红,总是湿漉漉的,金色的睫毛半掩着翡翠蓝色的眸子。舌头的创造者审美实在是特别,使得他明明是一副高加索人长相,却有种烟雨迷蒙的东方韵味。
乐瑞塔曾经问过果斯,制作一个那么英俊的仿生人去当卡尔的舌头,对于相貌丑陋的卡尔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果斯被她的直言不讳逗得哈哈大笑,解释说如果完全按照卡尔的相貌做一个仿生人送给他,卡尔才会真的火冒三丈。乐瑞塔不明白为什么,继续追问,果斯不耐烦地让她闭嘴,说有些自然人的想法仿生人就是无法理解的。
乐瑞塔对果斯的这个见解很不满意,就连自然人之间也无法彻底理解彼此的想法不是吗?说她不理解一些事情是因为仿生人的身份,她不服气,但也不敢表达。惹怒了母亲是要挨打的。乐瑞塔虽然不觉得挨打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但痛觉是不需要经过社会化训练便能体会到的真实的感觉。
“有八个从外城来的野蛮人试图刺杀我,我怎么可能让这些害虫得逞?”舌头站在卡尔身旁说道,他说话的方式、语调和语气都与卡尔将军失去舌头前一模一样,“七名被我杀死,死在我家的地毯上。他们的血弄脏了我价值不菲的古董波斯地毯!可恨!”
电子屏里传来一阵数字合成的人群惋叹声,破坏旧世界的古董是所有人都痛恨的罪行,新闻台当然会让观众们记住这一点。卡尔的脸色变得狰狞,舌头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但是,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十分狡猾,像一只泥鳅一般溜走了。”
乐瑞塔忍不住笑了,她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卡尔将军并没有杀死过任何人。就他那肥胖的身躯,站起来都费劲,只能坐在舒适的大皮椅里指挥一下别人罢了。估计当晚卡尔又在酗酒,恪尽职守的保镖杀死了七个人,还有一个逃走了吧。乐瑞塔庆幸野蛮人没有在她表演的那天出现,不然就麻烦大了。
“他们头目的照片在这里。如果有见到的,将她带来,我会奖赏你任何想要的东西——趣金公司的游戏兑换点、夸利亚纳公司的过滤水兑换点、食元公司的食品兑换点、北极星公司的交通券……甚至是量子公司的‘伴侣’型仿生人都可以要,随便提!”
舌头说着,电子屏上出现了一张放大了的极其清晰的图像。图像的背景是卡尔将军府的一角,乐瑞塔看见图里的人,心里一惊。
图里的人戴着黑色面具,留着平头,古铜色的皮肤外穿着灰色背心和短裤;她捂着腹部,血从手指缝间如瀑般流下,一瘸一拐地踉跄着要逃离府邸——是“血腥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