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悦禧抬眸望他,急促的呼吸间,神思骤然坠入五年之前——范启元刚出殡,叔伯带着宗族里的大人上门,乌泱泱的一群,恰如乌鸦,盘踞在前厅,对着厅里的兰花悠然抽着旱烟,谈论她夫君的后事。
四百里良田归大伯,八间铺子归小叔,五十两黄金犒赏公亲,七十件古董酬谢三叔……低沉的话语随着烟雾一圈圈荡漾,不知不觉,谈完了死物,然后谈到了她。
他们望着厅中披麻戴孝的少女,瞧她乌黑的发髻边别着白花,亭亭立在中央,眼中不由闪烁起异样的光。
“太年轻,太年轻,”他们不约而同地感慨。
潜台词是:如此年轻的妇人,膝下又无子嗣,迟早要改嫁,改嫁有辱范公清誉,万万不行。可若留她在家中守寡,又不知会惹出多少祸患。
他们对视一眼,交换了眼神,等抽完了烟,离开大厅。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女人。于是,各家的妯娌们挤满了她的卧房,一个接一个进来,一个接一个出去。
她们说:范滋荣,你的官人,是那般疼宠你,叫你锦衣玉食,如今他一人在黄泉之下,孤孤单单,无人陪伴,你要懂得感恩,你要回报他的恩情,你要拿好这三尺白绫。
她们说:杀身殉夫,是可以载入县志的大事。你这般年轻貌美,范公的地位这般高,兴许还能得到朝廷的表彰,给你立一个漂亮的牌坊,拿石头做,上头雕龙刻凤。你的名字会和牌坊一起长久地流传下去,受万人敬仰。
她们说:你还年轻,膝下无一男半女,回娘家,娘家不要,留夫家,夫家谁来养?往后茫茫的几十年,你要如何过?不如鼓足勇气,只一下子的事,很快便会过去。到了阴曹地府,与范公团聚,我们年年给你们烧纸。
她们说,她们说,她们说了许多。
俞悦禧的眼泪簌簌滚,对这些年长的夫人们一一行礼,请她们离开。关上房门,玉箫奔过来,紧紧抱住她。她说:“小姐,庆福寺是个求子的好去处,我们去上香,让观音娘娘送你一个孩子。”
其实她也是抱定主意不惹自家人的。
春宵几度,不识姓名,等怀上了孩子,就再也不相见,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真到了那日,推开门,却见到了席京策。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神态,站在僧房里,笑吟吟的,带着点天真的孩子气,步步走来。
“好姐姐,你想没想过,若是生下来的孩子,既不像我,又不像父亲,你打算怎么办?”
轰隆——天上响起一声春雷。
眼前一白。
俞悦禧回过神。
她握紧伞,踮起脚尖,胭脂色的唇瓣挨得更近。唇珠扫过他的唇瓣,含住下唇,松开,又忽而发出一声嗤笑。
“混账东西!”
俞悦禧挣脱他的怀抱,后退几步,整个人曝露渐急的大雨中。
“席京策,你猜猜看,那挨千刀的混账东西是拿什么来逼奸的我?”俞悦禧冷冷道。“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告诉你,席京策,孔怀英要想定我的罪,必然顺藤摸瓜到你身上。到那时候,我看你这个人品甚高,如光风霁月的范家少爷还有没有举人可以做!”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
雷声接连响起,席京策并没有追。
俞悦禧扔掉油纸伞,扑到床榻。帷幔重重,将她罩于其中。俞悦禧躺着,没有睡着,这般默默地躺到了天明。
天亮了,玉箫进屋替她梳洗,显得相当沉默。
昨日俞悦禧特意留她在家,守着范五姑上门,结果却是席京策接见了对方。想来席京策对她也是经过了一番威逼利诱。
主仆无言许久后玉箫开口,说,夫人,小少爷想您了,一直吵着要见娘亲。俞悦禧正头疼,回绝道,算了,不方便,叫奶娘再多哄哄他,他想要什么就买。
于俞悦禧而言,那孩子就像一个洗不去的污点,黏在她的心头。她当然爱他,也确实需要他,可又深深地憎恶着他……
如此风平浪静了两三天,突得,有一日夜里,席京策上门。
俞悦禧已经睡下,见他来,吓一跳。“你来做什么?”
席京策几步走到床边,掀开帷幔,侧坐进去。
“孔怀英要来,”他低声说,“拜帖里只说是登门拜访,想给父亲上香,没明说要来ʝ查案……但除了孔夫人姜氏,他还带了从九江调来的仵作。”
俞悦禧一听,便知道席京策是向她服软了。
她有意偏过脸,眼珠子斜过去,轻柔地说:“不叫我求你了?”
“娉娉说的不错,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席京策握住她的小脚,俯身吻上。“再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来求我,先前全是逗你的。”他说着这些话,轻松得如一个玩笑,或许对他来说,这也的确是个乐子——以把玩她的惊恐为乐。
俞悦禧有些反胃,但面上不显。她蛇一般摆动着腰肢,缠上他,坐在腿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如蜕皮般,脱下一层绢罗……
莹白的窗户纸外,风摇树动。
翌日巳时,孔怀英坐马车抵达无妄园,由三叔与席京策作陪。他牵着姜月娥,身后跟着魏子安,几人先去祠堂祭拜范启元的灵牌,上过香,才回到园子里的会客厅坐下。
沏上香茶,寒暄一番后,孔怀英突然提出想让姜月娥去范家李氏夫人的园子歇息,而非范家三夫人的,因是上回两人游春时有过一面之缘,聊得很投机。席京策不好拒绝,便叫来一个女婢,带姜月娥去古春园。
又是一番客套的慰问,茶喝干又续,不知过去多久,孔怀英又冷不丁说,有些仕途上的事要交代给席京策。三叔并无功名在身,面对孔怀英,也不由地自带几分敬意。他连连说好,离去时,不忘拍拍席京策的肩,希冀这个孩子能荣登天子堂,将宗族的荣耀延续下去。
屋内只留席京策、孔怀英与魏子安三人。
孔怀英啜一口冷掉的天池茶,开口:“此次前来,除了祭拜师兄,还有另一件事。”
“孔公请讲。”
“上回在赵员外家见面,你说你那姑父,在外躲债,三四个月了都没回来,对不对?”
“是,怎么了?。”
“你叫你姑母不必再等。庆福寺内发现的那具尸体,正是你姑父。”孔怀英说着,侧身问魏子安要来一张单子,递给席京策。“衙门核查了在佛寺留宿的人员名单,其他家都已经问过,没有亲人走失。按理说,应当直接通知你的姑母,可朱家男丁凋敝,我怕她一个弱女子,承受不住,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同你说比较好。”
“孔公有心了,”席京策将单子折叠塞入怀中,“我会将此事通知姑母,陪她一起去衙门认尸。”
孔怀英又问:“你这姑父,平日里可有与人结怨?与你姑母感情如何?”
“姑父风流不羁,为人直爽,不拘小节,与姑母年少成婚,相敬如宾。”席京策止不住叹息。“唯一的缺点便是好赌,所以姑母才会以为姑父是外出躲债了……要说有仇家,十有八九便是他的那些债主。”
孔怀英点头,说:“你姑母什么时候方便,我好派衙役去住处搜查。”
“随时都行,”席京策蹙眉,甚是哀痛的模样。“孔公,关于我姑父的死……您可有线索了?”
孔怀英再度回望一眼魏子安,道:“这位是我特意从九江调来的仵作,让他来同你说吧。”
席京策望向魏子安,微笑着拱一拱手:“辛苦魏先生了。”
“范少爷客气。”魏子安回礼,低声道。“根据尸检结果和现场搜寻到的证物看,案发时间在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一,死者朱某生前被人下了蒙汗药,因腐烂严重,看不到皮肉的伤口,但也没有明显的骨伤和中毒而死的迹象。也许是时间仓促,凶手挖得尸坑很浅,所以才会被猎犬刨出。”
“没想到,真没想到,”席京策又是叹息摇头。“过年时,姑父还问我借了一笔银子去还债。我当时宽慰他,说,债主再怎么着急,也得等过了年再说……好一帮穷凶极恶的歹人。孔公,您务必要将他们捉拿归案,还姑母一个公道。”
“贤侄放心。”孔怀英说。
两人聊完,孔怀英一行人留在范家的无妄园用午食。饭后,席京策陪同孔怀英在园中游览,讲了许多范启元搬到苏州之后的趣事。
孔怀英记得范启元的那位遗孀李氏还给他留了一个小儿子,此次过来,他特意带了礼物给,并说要见见小儿。
席京策犹豫片刻,点点头,仍浅笑着带他与魏子安去了范乾的住处。
男孩正在书桌前练大字。见有人来,他立刻跳下板凳,由奶娘领着,乖巧地向孔怀英行礼。他还年幼,短发披肩,俯身行礼时,脑袋顶直直朝着几个大人。魏子安瞧见他的发旋儿向左旋转,中央呈圆形,像个饱满的白杏。
待到日昃之离,一行人离去。
上了马车,姜月娥忍不住说起她在俞悦禧那处打探到的消息:商小姐与王公子自幼订婚,可王公子身体不好,每次见面,都跟没骨头似的,坐在轿子上,全靠商小姐伺候;商小姐的性子十分孤傲,从前有小姐在她的诗会上开了个轻薄的玩笑,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诗句,便被她轰了出去;还有商小姐发疯,抄写了满地的《霍小玉传》中的句子……总之,琐琐碎碎,讲了半路。
孔怀英仔细听着,是不是应和两句。魏子安则一直沉默。
等姜月娥说完,孔怀英方才注意到魏子安的异样,问他:“子安,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子安开口。“就是在想那个孩子……生得与范少爷真像。”
“哪个孩子?”
“范公的遗腹子。”
孔怀英笑一笑,说:“毕竟是兄弟。”
魏子安点了点头,又冷不然问孔怀英:“对了,孔公,我们什么时候去商家。”
“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已经取得知府的手令,又打的是搜查下人房间的名号,商家应当不会阻拦。”孔怀英低声道。“沉住气,莫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