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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回府,孔怀英见魏子安等在门口。
对方也瞧见了他,几步迎上来,径直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一趟商家?”
“嗯,”孔怀英点头,“我去就行,你守着衙门。”
魏子安也点头。
紧跟着,他想起适才的堂审,想了一想,还是同孔怀英说:“孔公,您以后……少上刑。您官任巡按御史,本就容易得罪人,草率用刑,底下人会怨恨您的。”
“我要是怕得罪人,就辞官回乡了。”孔怀英道。“子安,我在此地待个一年半载,就会被朝廷调往别处。派我来,就是当恶人、用严刑的。”
“我是怕——”魏子安欲言又止。
和尚的这桩案子越办越大。倘若查到最后,凶手是个寻常妇人,倒没所谓,可真凶若是与本地的豪门大族有关,事情恐怕会变得非常棘手。
官与吏之间素来有一道瞧不见的隔膜,官会被朝廷调走,而吏始终来自本地。孔怀英这等品级的官员,执意要查,当然能把案子办起来。但往后:呈报知府,上传刑部,报给大理寺……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
正是因为孔怀英不久留,他才担心底下人会被买通,故意拖延时间,排挤孔怀英。
魏子安想着,有一瞬的惶恐。
“怎么不说话了,怕什么?”
“没什么。”魏子安晃晃脑袋,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您快去快回。”
孔怀英笑了,使劲拍一下魏子安的肩。
第二日,孔怀英去往商家。
去的路上,他本计划见一面商小姐,打听一些道姑的事。也顺带试探一下这位未出阁的小姐究竟从哪里怀的孩子。
可等他见到商家老爷,方知商小姐自道姑被捕后,邪气入体,再度精神失常,如今被关在闺阁中,成日念叨一些鬼神之说,完全不能见人。
孔怀英见状,顺势问起商小姐的未婚夫婿。
“什么都好,就是病,病啊。年后,我们去他家串门,瞧他瘦得不成人形。”提ʝ及女婿,商老爷止不住叹息。“小女与那王家小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这病……实不相瞒,我早想与王家退亲,可又怕在背后骂我背信弃义,戳我脊梁骨。那边几次三番来催过,说要成亲,我没答应,知道他们是想叫小女冲喜……孔公,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不如这样拖着,留在家里守寡至少比嫁到外头守寡好些。”
不知怎的,孔怀英忽而想起姜月娥腹中的孩子——假如她怀的是个女儿,他未来也会变成眼前这番模样吗?孔怀英不知。
“商小姐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异样的?得知王公子病重后?”
“起先是好的,”商老爷道,“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身子一直不好,小女心里也清楚。大约是过年那阵子,两家人一同去佛寺祈福,回来后,拙荆有说过她神情恍惚,但也没见什么异样。直至王公子入春后突然病重,小女才突然失去神智。”
“哪个寺庙?庆福寺?”孔怀英挑眉。
“是,那里女眷行动方便些。”
孔怀英没说话。
他垂眸,静默片刻后,劝说道:“依我所见,您还是尽快给商小姐请一位名医吧。她如今神志不清,原因很可能不是中邪,而是中毒。”
“这,孔公,何出此言?”
“你们请来的那位道姑,为了给商小姐驱邪,购买了许多朱砂,可有此事?”
“是有。”
“那道姑用朱砂炼制水银,又以滚油猛煎水银,给商小姐服用。此物不论口服还是吸食,都会使人神经错乱,变成疯子。”孔怀英斟酌着词句,同时观察对面人的神情。“事关人命,旁的我不便多说,若还有新进展,我会派衙役来通知你们。今日就先到这里。叨扰了。”
说罢,他起身辞别。
跟随宅中婢女走出会客厅,孔怀英手里拿着漆黑的大帽,仍在心里梳理着案子。
据庆福寺的和尚所说,那净业和尚二月十六日下山采买用品,特意穿了身好衣裳,头脸洗得很干净,并说与卖香料的王掌柜有约,不能改日子。
王掌柜兜售各类名贵香料,分别于二月二日,二月七日,二月十三日卖给道姑孙氏朱砂十四两、八两、三两,用于炼制水银。其妻王氏,替和尚牵线送子,招供在道姑约见净业前,出面的都是一位清秀的小官人……
孔怀英正想着,面前突得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前面的可是孔巡按,孔老爷?”
孔怀英回神。
他抬眸望去,只见眼前亭亭地立着一位女子,乌发如云,梳作妇人发髻,青绿的长衫,玉色的罗裙,绿意朦胧,从人的睫毛一路流进眼瞳。
“啊,夫人,”孔怀英慌忙退后,作揖,头埋进臂弯。
对面的女人则取出广袖内的折扇,徐徐展开,以素色的扇面挡住了素白的面庞。
“孔公。”俞悦禧屈膝回礼。“奴乃范家李氏,这厢有礼了。”
“范家李氏?”孔怀英一愣。“可是范公范滋荣之妻?”
“是。”俞悦禧嗓音轻柔。“奴本想挑个晴朗的好日子拜见您,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竟在此遇见。”
“您不必拘礼。”孔怀英敞亮的笑道。“范公是我的师兄,您自然是我的嫂嫂。我怎敢在嫂嫂跟前摆谱子?”
俞悦禧微微一笑,仍用折扇挡着脸。
“夫人是来商家做客?”孔怀英问。
“也算不上做客。”俞悦禧道。“商小姐是奴的旧友,奴听闻她身体不适,特来看望她。”
听她提到商小姐,孔怀英顿时来了精神。他连忙问:“商小姐身体如何?神智可还清晰?”
俞悦禧摇头,一双末尾上挑的眼睛浮在扇面之上,紧盯着对面男人的一举一动。
“眼下她说话颠三倒四,只知道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讲自己马上要飞升成仙……看了真叫人心痛。”女人道。“孔公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夫人好眼力,孔某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案子。”孔怀英说。“既然夫人您与商小姐是旧友,可知道商小姐与王家公子的婚约?”
俞悦禧摸不清孔怀英的意图,只点一点头,不吭声。
“我听商老爷说,商小姐与王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是真的?”
“是真的。”俞悦禧又一点头,唇畔噙着一抹笑,故意引他话头。“孔公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也是与案子有关?王公子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莫说杀人抛尸,连一条鱼都杀不动呢。”
她嘴上笑了,狐狸眼也跟着笑,眼波流转。
孔怀英也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没,随口一问,夫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俞悦禧见他在跟自己打太极,心一横,主动开口:“孔公,实不相瞒,我是受了商夫人的委托,来请您行个方便。可怜天下父母心,商小姐深受邪气侵扰,还望您看在她母亲的份上,从道姑手中问出驱邪的秘方,也好让商小姐快些痊愈。”
孔怀英听闻,搪塞的话顿时噎在嗓子眼,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夫人,我既然该称呼你一句嫂嫂,那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十分犹豫地开口。“我同您讲实话——商夫人误会了。那道姑炼的药,是拿来……停产的。朱砂炼水银,而后油煎。”
俞悦禧一愣,惊惧地停住了呼吸。“你是说淑清……啊,商小姐,有孕?”
孔怀英抬起下巴,飞快地颤动一次。
俞悦禧倒吸一口凉气,没吭声。
孔怀英继续说:“此事还望夫人保密,莫要声张。”
“您放心。”俞悦禧答。
孔怀英看着面前瘦削如春柳的少女,又想起她与商小姐是闺中密友,颇为伤感地说:“可怜商小姐,有夫君却不能嫁,未出阁却守了寡,堕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如今又患上了失心病……”
“没办法,孔公,谁叫我们都是没有魂灵的人,”俞悦禧低语。她遮住脸与他说话,声音压在舌根,冷飕飕,字句飘忽不定。“谁被父母亲指为我们的夫君,我们便会将自己的一切压到谁的身上,直至垮塌的那一刻。”
“范公曾来信与我提及过您。”孔怀英叹息,闻此言亦有所感。“他在信中写: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啊呀、啊呀!真不怕被人笑话。”
俞悦禧听闻,两弯细眉微微抽搐,连带着睫毛也随之颤动。
“大都好物不坚牢。枯木逢春,又能活几时?”她轻声说。“这些话,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话音悠悠然飘落,冷不丁的,白日落雨,瞧不见一片乌云,可那亮堂堂的天与地之间却骤然抽拉出无数根雨线,仿佛用一把刀切开了莲藕,藕断间扯出无数相关联的细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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