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一会儿就全进了他们的肚,二十三个人用了一个小时左右喝了二十斤,黑女人说是二十斤。没称,他们相信,她从不撒谎,因为她呆的地方除了这个小屋就是菜市场,这两个地方学不到撒谎那门学问。
酒是怎么喝下去的,江子峰已经记不太清,他能够记起的是他们端着杯子的手不断地伸过来,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黄白,白的,如雨夜里竹林里的笋子。还记得他们好像说过一些祝福的话,那些话在他听起来,有些暖心,有些刺耳,暖心的大同小异,他只记得说话的人,记不得说话的内容;刺耳的,他既能记住人,又记得话,每一个字都记得。比如,副局长说“你这种有本事的大鱼就不应该呆在公安局这种小塘里!”,“看你的相就不止是科级干部!”
副局长说这话的神态他都记得,斜着眼角,似笑非笑,不是讥笑就是 嘲笑。
江一峰这一生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要面子。 这一次,他自认为很没面子,自己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子,从暗处放了一冷箭,硬是被打败了。屁股坐上去一半的位子硬是被抢走,让兴奋不已的自己一屁股摔了个跟头。即使又给了把安慰椅子,感觉完全变了。
江一峰想到大街上操他娘,想砸脑袋,想捅刀子,都不能,他只能喝酒,往死里喝,喝他娘的十二代祖宗,喝了后就大声骂娘,骂完娘后到黑女人家的洗手间呕吐,把肚里的食物和闷气拚命吐出来,黑女人家的小女孩给他拿来毛巾,说“叔叔,叔叔,你不要紧吧?”江子峰就装笑,大声说:“叔叔能喝!叔叔是打不垮的!”
又喝。
从喉咙里喝下去,在肠胃那里捣了几下蛋,忽地从眼睛里跳出来,然后是鼻孔里,变成了没完没了的眼泪鼻涕,他大哭,哭子一阵又大唱:“酒干尚末无,酒干尚末无…”,大家都跟着唱。
他忽然觉得喝酒的感觉特别好。
江子峰迷恋醉酒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下腹有了膨胀感,他用手拂了一下空中的泡泡,又用手擦了几把眼窝,用劲一翻,侧了身子,再用劲一撑,坐起,再用劲一跃,站起,套上拖鞋,走到卫生间哗啦啦放掉憋了一夜的屎,毫无拘束地放了一个屁,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嗝,顿觉轻快多了。 躬着背看了一眼镜子里的男人,除了眼睛有点浮肿外一切正常。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擦了几把脸,再使劲拍打几下,擦干,站直,再看镜子,里面的人用坚强的目光看他,对他说:“你是江子峰!打不垮,压不弯!”他伸出拳头对着镜子里的人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镜子里的男人眉头一挑,笑了。
江子峰打算好好去新单位工作,此处不留爷,自有用爷处。
出了房门,正在打扫卫生的老爷子江大山扭过花白的脑袋说:“面泡好了,汤自己热一下。”
江子峰唔了一声进了厨房。
白发老头江大山擦完地板后又用毛巾擦电视机柜,擦得比女人还细心, 缝里都擦到了。他近年来越来越矮,越来越轻,一米七二的身子瘦成只一百零三斤,弯下的时候就如一只老猴子。
江大山今生六十四,是个老农,五十一岁上丧妻,再没有婚娶。膝下有女儿江子嫣,儿子江子峰,都已成家立业。江大山老家有旧房子,但不常住,儿女把他接到城里来了,大部分时间住儿子这边,小部分时间住女儿那边。因为儿子与儿媳妇都忙,他帮着在这边做做家务。除了做家务,还在对面河边上种了几分地的菜。
江大山习惯了做家务,从小就习惯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有两弟三妹,从小家里穷得叮当响,必须拼命干活才能生存下来,江大山作为老大是什么活都得干,家务也会做,所以,干活形成了习惯,不干反而不自在。
江大山的老伴是得乳腺癌去世的,当初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还是没有挽留住她性命,临终前,她握着江大山的手,望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久久不肯咽气,江大山贴着她的耳朵说“放心,我一定看好孩子。”老伴才闭眼。
后来,有人为他介绍过伴儿,相处了半年,终因家底不厚而告终。江大山自此死了心,守着一双儿女过。他的心愿是看好儿孙们,让地底下的老伴放放心心。
江大山是个要面子的人,过去穷的时候,被妈妈逼着去借米,有时免不了看别人的脸色,心里那个难受只有自己知道。后来江大山就拼命干活,通过勤劳来改变命运,来维护自尊,他最怕就是被人瞧不起。江子峰听父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要争气!”。
江大山搞完卫生后下了楼去杂屋里取了锄头耙头去河边挖土去了,他要种一块辣秧子,夏天晒坛辣酱。
江子峰吃了半碗面条加一个鸡蛋,肚子不太与他配合,想把食物顶回来似的,他知道还是那酒的精灵在作怪。又咕噜了一大杯冷开水,坚决把酒的精灵压倒。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想挑一身好看点的衣服,第一次去新单位,怎么也得注意下形象。
衣柜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是衣,裤是裤,袜子都叠出了角。这是老婆朱晓丽的功劳,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不过,江子峰对这个为他打了十三年洗脚水的女人并没放到心里去,十三年,朱晓丽老喜欢咧着个长了两颗暴牙的嘴在他面前讨好地笑,什么样的事都跟他汇报,讲话没一点趣味性,这令他很不舒服,他在心里把她定位为没有脑子的傻女人。
之所以娶这个女人,是因为当时受了刺激,被初恋女友泼了冷水,脑壳里结了冰,所有思维都成了冰棒中的稻草,不灵活了。组织部副部长的女儿朱晓丽在医院当护士,趁他失意之际用烈火般的热情炼了他一把,让他一下子化成水,被她一口吞下,等清醒过来时已经晚了,种子破土而出,发了芽,长成藤,还结了果---她肚里有了他的种,那年头,组织管得严,你一个当警察的,动了人家民女就得受货,要不就是生活作风腐化堕落,等着受处分,何况人家还是组织部领导的千斤,除非自己不要前途。他不敢冒这个险,应允了组织部副部长提出的婚事。他是在七分懊恼,三分无奈中进的洞房,结婚那晚,他搂都没搂她一下,手都没摸一下,瞟了一眼她的两颗龅牙,倒头就打起了呼噜。
不过,他已习惯了这个暴牙女人,她是他的保健医生兼保姆,定期为他做按摩什么的,他喜欢那个被服侍的感觉,皇帝老爷般的。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家有丑妻是个宝。”,朱晓丽干部家庭出身,嫁一农民儿子,怎么说也是下嫁了,如果不是长相上差点底气,又加上组织部长老爸在他们结婚不久就去世,估计也不会这么卑微。
江子峰选了一套深灰西装,套上一根领带,觉得别扭,又扯掉,把白衬衣上面的扣子松开,脖子扭动几下,白衬衣上方的那个脑袋一直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东西,不难看,又鲜活灵动,像隔壁小孩儿玩的那个电动玩具球。凭着这颗脑袋,破了很多了不起的案子,领回了大大小小的奖励证书,混到了刑侦大队长的位置。他盯着那题脑袋从上到下看了一阵,忽然产生了有生以来的不自信,觉得脸有些短,鼻梁不太高,嘴皮还不对称似的。这种感觉与过去出入太大了,一直以来,他听到的都是称他为帅哥,自己内心也是这么定位的,今个第一次有了怀疑,怀疑那是人家为了让他高兴,瞎叫的,如“皇帝的新衣”。这感觉太不好,这叫缺乏自信,坚决克服!他双手搓了一把脸,抹了两把头发,还找出老婆打头发的什么油之类的在头上 抹了一些,再次整理服装,扣上中间的扣子,挺直背脊 ,昂起头,迈出坚定的步子出了家门,一路上认真思考到新单位的开场白。
江子峰其实确实长得很有意思,首先是高,一米七六,然后是大,肩宽四十八公分。再然后是额头如晒谷坪,常年泛红光,下巴如青草地,常年泛青光。他很满意自己的下巴,方方正正,长满了硬硬扎扎,黑得出油的胡茬,他得意时就喜欢用手去抚摸这个好地方。现在,江子峰没有心思摸好地方,他在想问题,想关于新单位的事,江子峰不能让挤兑自己离开公安局的人看死了,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让他们瞧瞧。
组织部两名领导和公安局政工部门几名领导送他去了新单位,江子峰内心对这些例行公务的人无好感也无恶意,心想,他们对自己的调动一定漠不关心,不过,他嘴里仍说着感谢的话,他们则说“祝贺”之类。
新单位位于三大桥边上,房子亮堂,两栋四层楼房,不比公安局差,卫健局的几位领导已在那里等候。
那一行人还在马路上,这一行人便走到了大门外迎接,那热乎劲足以烧熟三斤米饭,不过作为中心人物江子峰的内心里是很复杂的,可以用五味杂陈来描绘,可以用悲喜交加来形容.
“欢迎!欢迎!感谢领导为我们送来了得力干将!”卫健局的陈书记是一位眼睛有点鼓、嘴皮子很薄,长相能激发人紧张感的那种,讲起话来声音有些像打鼓。
“你们卫健局太不地道了!把我们的人才挖走。”公安局的政工室主任笑得像朵花。
“我这个人是庸才,不是人才,还得请不要嫌弃才是!”江子峰嘴里说得谦虚,眼睛把亮堂的大厅扫了一遍,心里涌起了热热烫烫的潮水:怎么样也要干出个名堂,只要自己不倒,就没人能把你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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