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听说我的车被撞了,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有这伤那伤,还得了脑震荡。此外,由于车被撞碎,我连同座椅一起被甩进了黑莓丛里。被刺划伤后,起了很严重的过敏反应,伤口肿起来,胳膊上像爬满了大蜈蚣。
但幸运的是,既没有骨折,也没有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
医院里人满为患,我被安排睡在大厅里,病床四周用布帘隔出了一片小天地。外面到处都是仪器的滴滴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倒是成了奇怪的催眠曲。
我就这样睡睡醒醒,醒醒睡睡……
说实话,我更喜欢睡着的状态。反正醒着也是无聊,睡着还能梦见妈妈。这几天我特别频繁地梦见她。我就是在这所医院送别了她,如果从这里开始追赶,是否能早点见到她呢?
* * * * *负责调查车祸的警察来医院录我的口供。
他说我刚从家里开出来,就被一辆皮卡从后面撞上了,撞在驾驶座后面的 B 柱上。
皮卡?我心里咯噔一下。Jose 不就经常开皮卡吗?
“你说你停车观察过,还记得你看到了什么吗?”警察问。
我记得特别清楚,画面牢牢地存在了我的脑海里:郊区一片漆黑,没有路灯。车前灯孤独地在黑暗中投下小小的光锥,微弱的光线勉强穿透雨幕,仅能照亮马路对面的几棵树。超出这一小片光亮之外,世界仿佛突然消失了。
我把当时的情形描述给警察听,然后说:“由于周围特别黑,我特意往两边看了又看,根本没有任何亮光。他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警察把我的话记录下来。他说:“对方称他在 304 上正常行驶,是你突然冲出来的,他来不及避让。”
我瞪大眼睛:“不可能,除非他没开车灯。”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问题。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么能算“正常行驶”?难道……对方跟“他们”有关?
“对方是谁?”我问。
“那段路上不开车灯……似乎不太可能。”警察若有所思,“对方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Alvin Wheatly,是 Xma 购物的高管。你们认识吗?有什么过节?”
“Alvin?没听说过。Xma 的高管……”我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过节?我试用过他们家的付费会员,免费期一过就取消了,这算吗……不算?那要是开了订阅,等首月优惠一到期就立马取消呢?”
警察站起身准备离开。
“看起来只是普通交通事故。”他说,“等报告出来,你找保险公司处理吧。”
我赶紧问: “谁是主责啊?”
“你们双方各执一词,目前没有证据支持哪一方。”警察的口风很严,“我只能记录现场情况和你们的口供,剩下的让保险公司去协商吧。”
这么麻烦,得找个律师帮忙处理。我虽然穷,好在接车祸保险官司的律师是从最终的赔款里分成,我不用另外花钱。
以前 OPT 时为了维持身份,我给两个地方当过志愿者,除了养老院,还有一个保护本地鲑科鱼类的非营利性机构。后者的法律顾问 Clair,本业就是打保险赔偿官司的律师。
“Oh my God!”Clair 在电话那头惊叹,“那段 304 简直是死亡公路好吗?我去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业务都出自那里呢。”
“你是半夜刚从家里出来就被撞的?”Clair 继续感叹,“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今年已经发生了好几起类似事故!这段路的设计可能有问题。等我想想……说不定可以联合其他人起诉路政,搞一笔——”
“不过现在先向保险公司要钱,”她说,“其他以后再说。”
Alvin Wheatly……我查了他的社交媒体,是个白人,我从来没见过他。
* * * * *十二月,我的皮肉伤痊愈了,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护士挽起我的衣袖,检查我的手臂,啧啧称奇:“跟新的一样!”
多亏了我妈妈的好基因。但脑震荡的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
医生问:“你昨天午饭吃了什么?”??
“烤鸡胸肉、西兰花、藜麦。”
“前天呢?”
“烤三文鱼、烤芦笋、面包。”
“大前天呢?”
“呃……”
医生点点头:“脑震荡会导致短期记忆力受损,这是正常现象,慢慢会恢复的,不用担心。”
我不是忘了,我是不知道那一坨不明物体该叫什么好不好。
“你可以出院了。”医生宣布,“回家继续休养,半年内避免独自开车。”
可是该怎么回家呢。我家那边是郊区,不通公交车,而 Xber 的车费居然涨到了 150 刀,简直疯了。
向护士请教有什么经济实惠的办法。
“我们有志愿者啊。”护士笑道,“我帮你找一个。”
片刻以后,她小跑回来,塞给我一沓纸:“正好有个警察马上要走,你快点就能赶上。给你,出院小结。”
“什么警察?”
“国王郡警署的 Tang 警司。”
“Tang?”我眼皮一跳, “警司?”
“也可能是 Tong。”护士犹豫了, “我就扫了一眼。”
警司,应该不会是 Nathan。他才多大年纪,有三十吗?不可能升警司的……吧?
我把口罩往上拉了拉,一直盖到眼睑下至,然后打开手机的前置镜头看了看自己。没化妆、没洗头,就算亲妈都认不出是我。
按照护士的指示,我从医院侧门出去。门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雪佛兰太浩,是车身上没有标志的便衣警车。
车窗缓缓落下,Nathan 坐在驾驶座上。他今天没穿警服,身上是一件普通的夹克衫,场面莫名其妙地有点像汽车广告。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写字板,挑起了一根眉毛:“Sera?”
“警官好。”我说,“我突然有点晕车,想想还是走路回去算了。耽误你时间了,不好意思哈。”
Nathan 笑笑: “你不叫 Susan 了?”
Damn it!
他怎么认出来的?
“那件事我们翻篇了行吗?”我弱弱地问,“我可是帮你抓到了重犯耶。”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老实回答,“我现在有学生签证,在读硕士,要以学业为重了。”
“那行。”他脸上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你不想领奖金,我也不能勉强你。”??
“什么奖金?”
“本郡警署对卫衣男有一万美金的悬赏。”Nathan 解释,“我是警察不能领,应该由你独享的。”
一万刀!明年的学费有着落了。
“那还等什么。”我上车,“现在就去吧。”
Nathan 回过头来,隔着前后排之间的铁栅栏看着我:“你能不能坐到前面来?”
我换到了前排副驾驶座:“警司,你不姓 Chow 啦?”
“Nathan Tang。”他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
然后突然蹦出一句中文:“中文名是汤南轩,南瓜的‘南’,车字旁的‘轩’。”
立刻又切回英文:“叫我 Nathan 就好,你呢?”
我用下巴指指他手边的写字板: “上面怎么说的?”
“Sera……”汤南轩瞄了一眼上面的名单, “Gu。”
我点点头: “叫我 Sera 就好。”
国王郡警署总部大楼也在西雅市,离医院不算太远。汤南轩自己有个独立的小办公室,他把我带进去,打印了几张表格让我填。
“大概要多久能拿到钱?”我美滋滋地问。
“事情有点复杂……”
我停下笔,盯着他看,等待下文。
“嫌疑犯被传染流感,在外隔离治疗期间趁机逃脱了。”汤南轩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要等抓回来才能处理后续的赏金发放手续。”??……这么儿戏的吗?
“逃走了?! 那我现在会不会有危险?他会报复我吗?”
“那倒是可能性不高,毕竟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汤南轩的眼神有点复杂, “连警方都查不到你是谁。”
我把已经填好的表格揉成一团: “那我先不申请了,等你们把他抓回来再说。”
“那样也好。”
还以为汤南轩会叫个巡警把我捎回去,没想到他要亲自送我。
回到车上,我系好了安全带,但汤南轩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怎么了?看起来不太高兴?"
“眼看要到手的一万刀飞走了,换成你,你能高兴吗?”
他想了想: “这样吧,我先把钱垫给你。等你拿到郡里的赏金再还我就行。”
“真的?”那当然好啊。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抓到那个卫衣男,更别提后面的手续要走多久。如果银行账户里有足够的钱支付学费,我就少了一件需要焦虑的事情。
汤南轩探身过来,动作带起了空气流动,送来淡淡的龙涎香味道。他打开我面前的储物箱,取出一本支票簿。
警察的收入不高吧,虽然他是警司……一万刀也得顶他大半个月工资了吧?这男人不算小气,还不错。
他在支票上写下金额,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抬头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呃……好吧。“Sui Gu。”
汤南轩把我的名字填入支票,撕下来给我,然后发动了汽车。
“我的钱在你那儿了。”他脸上又出现了酒窝, “这次可不会再让你跑了,骨髓。”
呵呵,刚刚才夸他不小气……
“谢谢。”我说, “但是我叫‘谷绥’,第三声的谷,第二声的绥。”
“谷髓?”他右手松开方向盘,比划老外读第三声时必做的那个辅助动作,“骨绥?”
“叫我 Sera 就行。你快好好开车!”
* * * * *黑莓丛原本是一座绿色的小山,枝条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蓬勃生长。
现在靠近 304 州道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足有半个网球场那么大,仿佛被某种史前巨兽狠狠咬了一口。
据说消防队为了迅速将我从黑莓丛中救出,借用了路政部门的某种绞树神器。那些比拇指还粗的枝条被硬生生撕裂、扯断,满地都是残枝败叶,汽车的碎片零零星星散落在其中,场面触目惊心。
聆风的残骸已经被拖走了,只剩一条保险杠卡在黑莓的乱丛里。我弯腰抓住保险杠的一端用力往外拽,它却纹丝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聆风的保险杠。
黑莓丛更深处竟然藏着一辆车,看起来像是厢型车。车身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车窗玻璃尽数碎裂,黑莓的枝条肆意穿梭其间,从这边钻进去,又从那边穿出来,仿佛车与黑莓已经融为一体。
我脖子后面的寒毛瞬间竖起,脑中不禁浮现出骷髅与蛇的画面。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别怕,没什么可怕的,我告诉自己,只不过是辆废弃的车而已。应该是前房主 Freddie 把不要的旧车停在这里,黑莓蔓延生长,最终把车盖住了。
但是袖子被什么东西钩住了。
转头一看,是一根黑莓的断枝,可怜兮兮地垂落下来,只剩一小片外皮还连着主干。
我的聆风虽然碎成了渣渣,但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黑莓的报恩吧。
我小心翼翼地将被钩住的袖子解开,然后轻轻抚摸那垂下来的断枝:"谢谢你们救了我哦。"手指被刺扎了一下,其实并不怎么疼,但泪水却瞬间盈满了眼眶。
我明明看过了,明明没有车,为什么还会……
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那就哭一分钟吧。
妈妈、“他们”、学费、身份问题……区区一分钟,怎么够呢?
304 州道上,一辆又一辆车呼啸而过,却没有风刮到我身上。
“这里不安全。”汤南轩站在我身后说,“我们还是进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为什么不再下大一些呢?就这么一点,掩盖不住脸上的泪水。
我绕过汤南轩,走向前门,小心翼翼地一直背对着他。
"Sera。"他在后面叫我。
我低头加快脚步。眼角余光里人影一闪,汤南轩已经转到了我前面。我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了他怀里,被他顺势环住了肩膀。
"如果你想哭……"他轻声说,大手扶着我的后脑,将我的头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前。
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他的拥抱更加收紧,不给任何逃脱的机会。
算了,既然已经丢脸了,不如索性丢个彻底。
那就哭个五分钟吧。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汤南轩说:“大南不死,必有后福。”
“呢按难,第四声!”我吸了吸鼻子,“没事了,你快走吧。”
“你还有车可用吗……没了?你这么多天没回家,”他说,“先看看缺什么,我帮你买。”
我从门前的假石头里掏出备用钥匙,把门打开。
“等等,”汤南轩拦住我,“什么东西这么臭?”
“臭?”我嗅了嗅,“没闻到啊。”
我出门前应该扔过垃圾的……吧?
“闻不到?”汤南轩的表情变得严肃,“你有室友吗?”
我摇摇头:“我一个人住。”
“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汤南轩掏出枪,“里面好像有动物腐烂了。”
Holy spit!
千万不要是 Jose……
我家主卧衣帽间的衣橱里有个小储藏室,是我和妈妈搬来很久后才偶然发现的。
储藏室空荡荡的,有点味道。门很重,还会自动关上。锁似乎坏了,一旦关上就只能从外面打开。
我妈曾不小心被锁在里面,据她说里面连手机信号都没有,只好拼命地又敲又喊。
幸好当时我在家,发现她突然不见了觉得奇怪,到处找,打开衣橱门才隐约听到一点动静。
万一 Jose 被困在里面,而我又住院那么久……
说他是自己进去的,有人会相信吗?这下我可能要从绿卡欺诈升级到谋杀嫌疑了。
这两项甚至可以完美结合:我囚禁 Jose,逼他跟我结婚,他不同意,事情就……
“没事了。”汤南轩走了出来,“冰箱坏了,里面的肉都臭了。”
“我把窗户都打开了,屋里味道太大。”他深吸一口气,“奇怪,冰箱门是关着的,气味怎么会散发出来?”
应该是肉坏了之后 Jose 来过,打开过冰箱门吧。
“呃,那个冰箱一直有问题,密封条也不太好……”我说。
“有可能。”汤南轩点点头,“不过,你如果连这个味道都闻不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可能得了流感。”他说,“那我就是密切接触者了。一起隔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