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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淑洁最讨厌过年。
  她家有两个弟弟,一个资质平庸,从小就是窝囊废,另一个倒是出众,一把年纪了不知道成家,天天在街上当街溜子,不是喝酒就是混迹于游戏机厅,附近的家长见了他都扯着孩子避开。
  一家子里唯有陈淑洁有能耐,但这能耐也是被逼出来的,是她的生存之道。她从小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除了要帮家里铺子干活,还得照顾两个弟弟,从年头忙到年尾,好不容易可以歇会,还有个新年在等着她。
  新年里别人家是家庭团聚,大人也知道给孩子发压岁钱,做点好吃的,轮到他们家,只有她和她妈两个女人劳碌的份。
  陈家要宴请亲戚,要给两个儿子介绍工作请人吃饭送礼,没有一个环节不是她们在努力。
  也许就是操劳过度,陈淑洁的妈妈早早得了病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女人,所有的活落到她头上。
  开头几年,陈淑洁还任劳任怨,不满是有的,但念着血缘关系,没法真的把家里几个男人丢那不管。女性心地向来要柔软些,陈淑洁就这么忍了几年,期待他们能有所改变。
  然而对男人的期待就如同丢向野狗的肉包子,注定有去无回,时间一长,陈淑洁也受不了了,索性两手一摊摆烂,联系方式全拉黑,从家里彻底出去了。
  剥离的过程其实没那么顺利,就如同抠掉皮肤上的烂痂,痛肯定是痛,脓血流了一地,但疼痛过去后就是新生。
  陈淑洁人缘不怎么样,以前在菜市场开店时就独来独往,发财后身边火速围了许多人,这些人各怀鬼胎,都想沾点便宜,她又不瞎,看得可太清楚了。
  她活到这个岁数,人生其实也没什么追求,每天在家嗑瓜子看电视剧,偶尔出去花钱购物,足矣。唯一说得上牵挂的就是儿子季遥,她对赵文晓没啥感觉,说不上喜欢,当然也不讨厌;不过苏淘淘和季遥是同桌,所以收到赵文晓的邀请,陈淑洁还是去问了一嘴儿子。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他家吃年夜饭?”她把季遥叫到跟前来,季遥低头看地面,两只手背在身后:“随你。”
  陈淑洁坦诚道:“我不想去。”
  季遥一愣,抬眼看了看她,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那就不去。”
  “不去今晚谁做饭?你做饭?”陈淑洁笑了,她对儿子太了解,扫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季遥还想嘴硬:“我做就我做。”
  “拉倒吧,今天除夕,别让我拉肚子。”她丛沙发上起身,抚了抚真丝睡衣上的褶皱,对季遥说:“找身体面的衣服穿上,我们去蹭年夜饭。”
  苏淘淘在厨房帮赵文晓杀鱼,听见消息吓了一跳,刀刃在鱼背上一滑,差点割到手。
  “你说谁来?”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赵文晓正在炸猪排,一手提留着裹了面粉的肉片,一手持漏勺,分不开注意力。
  “不跟你说了嘛,季遥和他妈妈。”她等把几片肉都下了油锅,才转头叮嘱苏淘淘:“你晚上可得表现得懂事点,注意礼貌,记得喊人。”
  苏淘淘急了:“你喊他们家来吃饭干什么?”
  她情绪激动,赵文晓懵了几秒,才拔高音量:“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帮你还人情?你天天受人家恩惠你安心?往后还有两年多呢,不得让他多照顾照顾你。”
  苏淘淘把刀啪一下撂砧板上:“我这么大人,自己能照顾自己!”
  赵文晓冷笑:“那你倒是把你的理科补上去,就这点进步,到时候你考个二本都难,绥中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她一贯是如此,在苏淘淘面前鲜少说好话,哪怕是今年期末考成绩有了显著进步,苏淘淘回家也没听过赵文晓怎么夸她,更多的是提醒她做得远远不足。
  从家长那得到真心的夸赞比登天还难,苏淘淘就是在不断的期许和失望中成长起来的,她总以为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可每每听见,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一红;但眼泪还没掉下来,赵文晓下一句就来了:“大年三十不许哭,哭了倒霉一整年。”
  苏淘淘硬生生又把眼泪憋回去了,杀完手上的鱼,把砧板往洗碗池一丢,转身就奔回卧室锁了门,坐在床上打算酝酿情绪哭一会,结果刚来点感觉,就闻到手上的鱼腥味。
  苏淘淘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脸也没洗,头发油腻腻,身上被溅得满是水渍,这样子被季遥看见,估计得丢脸丢三年。她赶紧去浴室把自己从里到外搓了个干净,又换上了新的睡衣。
  她的睡衣是赵文晓买的,tຊ土里土气的玫红色,上身十分之臃肿,但胜在暖和。苏淘淘把自己裹严实了,开始往发尾搓发油,刚把头发吹得半干时,门铃就响了。
  苏淘淘心里一紧,关了吹风机,坐在那侧耳听外头的动静。陈淑洁带着季遥在玄关处跟赵文晓和苏黎明寒暄客套,气氛听上去十分热络。
  她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打开门走出去,大人们正进行到推拉送礼的环节,而季遥站在门边,听见脚步声,转头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视,皆是一笑。
  “淘淘,过来喊人。”赵文晓见了她,招手把苏淘淘喊过来,苏淘淘安安分分走过去,向陈淑洁乖乖问候:“阿姨新年好。”
  “好好。”陈淑洁应着,许是因为新年气氛到了,连她性子这么淡的人,面颊上都染上了喜气,笑吟吟的,眉眼的凌厉削弱不少。她掏出红包往苏淘淘兜里塞,苏淘淘赶紧摁住口袋往后躲,说不要。
  陈淑洁不容她拒绝,非要她收下,苏淘淘脸皮薄,余光瞥见季遥在一旁偷笑,脸更红了。她拗不过陈淑洁,最后硬是被塞了一封,赵文晓看推拉得也差不多了,再拒就过了,站出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将众人迎进客厅,准备开饭。
  苏淘淘家本来只有一张四人吃饭的小桌子,怕排场不够,赵文晓一大早就把客厅重新归整了一遍,找了个大圆桌支开,又铺上红色的桌布,乍一看非常气派。就是椅子还是楼下小饭馆借的塑料椅,有点不够高级,她怕陈淑洁会嫌弃,坐下时特意观察她的神情,见她不像是介意的样子,方才放下心,让苏黎明上菜。
  赵文晓对自己的厨艺非常有信心,从凉拌到炖煮到爆炒,没一项是短板。果然菜一端上来,陈淑洁吃了两口,眼神就亮起来,夸她饭做得好吃。赵文晓洋洋得意,但面上不表露,只说她太客气,又起身给大家倒酒,倒到两个小孩这,苏淘淘也举起酒杯。赵文晓瞪了她一眼:“你还没成年,喝可乐去。”
  苏淘淘不服气:“我过几个月就成年了。”
  “那也不行,没到法定年龄就不能喝酒。”赵文晓凶完自家孩子,下一秒对季遥和颜悦色:“季遥要不要来点?”
  苏淘淘插嘴:“他也没成年。”
  季遥看了她一眼,朝赵文晓笑笑:“阿姨,我比苏淘淘大几个月,已经成年了,不过我不喝酒,就以水代酒吧。”
  说完给自己倒了半杯橙汁,煞有介事地和赵文晓碰杯,还说了不少吉利话,把赵文晓哄得哈哈笑。
  “你这个孩子真不错,人机灵,情商也高。”赵文晓坐下来,对着陈淑洁夸。
  陈淑洁意味深长地瞟了儿子一眼。
  季遥在家,在其他地方压根不这样,她好久没见他待人这么热情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季遥身边的苏淘淘,上次她来家里时,季遥就殷勤的很。
  陈淑洁开口问赵文晓:“你女儿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赵文晓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陈淑洁只能进一步问道:“是打算让她出国呢,还是读艺术呢,还是正常参加高考?有目标大学吗?”
  这无疑是个严肃的话题,饭桌上的气氛立马冷了几分,苏淘淘埋头吃碗里的猪蹄,假装与她毫无干系。
  “出国我们家是供不起的,艺术她也没那天赋。”赵文晓幽幽叹气:“考到哪算哪,我们还能怎么办?”
  陈淑洁说:“话也不是这么讲,得早些规划。”
  赵文晓好奇:“你们家什么规划?”
  陈淑洁看了一眼季遥,季遥正把一只剥好的虾放进苏淘淘碗里。
  “我当然是希望他能考去省会了。”她收回视线,看着赵文晓:“我看你们家淘淘也是有潜力的,一本够不上,省会有几所二本也不错,关键那就业市场好,房价也合适,适合长期发展。我看过那几个楼盘,价格挺不错,待会我发给你看看。”
  “好啊好啊。”赵文晓朝她那边挨了挨,更加热络地布菜。
  苏淘淘不大想听这些,她的人生观就是活在当下,未来会如何,不是她这个小鸡脑袋该琢磨的事。
  吃完了年夜饭,两家大人开始闲聊喝酒,赵文晓不知为何,跟陈淑洁越聊越投缘,聊得停不下来。
  苏淘淘吃撑了,有点无聊,离春晚开始还有老长时间,窗外开始有人放烟花。她特别喜欢看烟花,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老是伸头往窗外,赵文晓就让他们两个自由活动去。苏淘淘得了赦令,立刻从饭桌上下来,还没忘记捎带上季遥。她拉了拉季遥的衣服,小声说:“我们去房间,那里看得清楚。”
  苏淘淘的房间在楼上,开了窗就能看见一片灰色的瓦片,头顶上就是广阔的天,季遥跟在她身后,想起当初苏淘淘来他家时的样子。局促,害羞,怯生生的,每次想起来,他都觉得心跳在胸腔怦怦乱跳。
  他站在房门口看苏淘淘,发现她在自己的地盘无比自在,甚至给他搬了张凳子搁在窗口,邀请他一起爬上来看烟花。
  季遥将手伸进口袋,里头有他出门前准备好,要送给她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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