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是银河不经意投入人间的流星,她甘愿为那一霎的光辉殒命。
“嫂子,需要帮忙吗?”
童岸收好桌上的酒皿,听见程酒酒的声音。
她酝酿了片刻,回头温柔地笑道:“没关系,我已经收好了。”
“这么快?”
“嗯。对了,少颐……还好吧?”
“刚沾床就睡过去啦。看我哥平时瘦得跟根竹竿似的,没想到喝醉后这么沉。早知道,就劝他们少喝点了。”
“是啊,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愿意帮我送他回房。我先把酒杯放回吧台,你也早些休息吧。”
程酒酒忙不迭摆手,嗔怪道:“哪里,嫂子你干吗跟我这么客气!”
放好东西回来餐厅,童岸发现程酒酒居然还没走。
已经十二点过了。
“酒酒……你不困吗?”
“今晚夜色真美呀,我睡不着。”
童岸走过去,在程酒酒面前坐下,抬头望向她窗外那一轮皎月:“是很美。”
可惜,今夜她并没有赏月的雅兴。
“坐下才想起来,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二哥一起喝过酒了。”程酒酒忽道。
童岸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
程酒酒轻笑一声:“就是林小姐的先生啦,穿花衬衫那个。叶家有两个儿子,他是老二,所以我打小叫他二哥。”
“你……喜欢他吧?”
这是今晚童岸唯一看出来的事。
“有这么明显?”程酒酒讪然,“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我曾经爱过他。”
童岸露出了抱歉的神情。
“哈!嫂子别误会,我这人不太喜欢伤春悲秋的调调,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别看我们现在这样,我过去是真的好喜欢他呢,也曾天真地以为,长大能嫁给他。”
“酒酒……”
“没关系的,嫂子,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个结果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至少他娶的太太,我觉得还不错。”
童岸默然。
不得不承认,她对林粤也抱有好感。总觉得她既大气,又不乏幽默。
刚才叶慎安最先醉倒,林粤淡定地扶着他离席,临走还不忘回头跟他们打趣:“我老公平时可是三杯倒的酒量,今天算超常发挥了。不错,没给我丢脸。”
她离去的背影洒脱优雅,令童岸暗自形秽。
若遇到这样的场面,她一定不及她三分镇定。
“嫂子……”酒酒叫她。
“嗯?”
“我很喜欢你,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哦。就算机会很渺茫……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放弃我哥。”
她为什么要放弃他?童岸困惑,想问,又难以启齿。
她对她,始终有一些微妙的芥蒂。
“我不会的。”她决定顺着她的话回答。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程酒酒听罢,露出了醉态可掬的笑容。
童岸这才记起来,今晚她也喝了不少。
月光洒在程酒酒娇俏的脸上,她的五官朦胧得像笼着一层薄雾。
童岸愕然发现,她眼中竟盈着泪。
如月影,如波光。
她一霎间如鲠在喉。
推开宿舍门,童岸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她在酒庄的房间是最标准的单间配套,一张床,一条被,一只枕头,再没有其他。
仿佛是预感到程少颐不会来,童岸从没有想过买点什么备用。
她叹了声气,关上门,没有开灯。
其实刚才找理由让程酒酒送他回来,只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害怕。害怕喝醉的他,又会叫出那个自己不想听到的名字。
如果当事人在身边的话,那么他叫酒酒的名字,也就无可厚非了吧。
童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探了探程少颐的鼻息。
他呼出的气喷薄在她指间,温热而平稳,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
她总算放心了,这才拿了睡衣去洗澡。
今天她也喝了酒,不过没醉。虽说动作迟缓了些,但脑子还保持着清醒。
为了不惊动他,她甚至专门把水流调小了一些。
然而擦干头发出来,童岸却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刚才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竟然坐直了身子。
黑暗中,有一星火光在浮动。
“……你抽烟?”
“嗯。”
“哪里来的?”
“路上买的。”
……
“头还疼不疼?”
“还好。”
一时又没有话说了,童岸左顾右盼,想找个能充当烟灰缸的器皿。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直觉,程少颐正看目不转睛地看她。
那种陌生的专注,搞得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童岸找了半天,总算摸到一只平时用来装首饰的陶瓷盘,准备给他凑合一下。
“你还在生气?”他冷不丁开口。
他的声音闷闷的,依然听不出情绪,但语速却比平时慢一些。
她没立刻回答,默默把陶瓷盘递过去。
程少颐伸手接过来,掸了一小段灰,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语气似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不确定地望着她,神情竟比平素柔软了许多。
一霎间,童岸的眼眶湿了。
房间依然昏暗,只有浴室的光透进来,衬出一室冷清。
下一秒,童岸发现自己被程少颐拉进了怀里。
他熟悉的体温令她心头一热,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知道,程少颐不爱自己,所以每次让她受了委屈,他都会本能地皱起眉头,仿佛该生气该不耐烦的人其实是自己。
但今夜不知是不是酒精的魔力,程少颐竟然没有皱眉。
他甚至小心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很笨拙也很用力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有安慰的话语,也没有道歉,可这对童岸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哽咽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他此刻的想法——
但程少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个裹挟着酒气的吻倏地落下来,她下意识躲了一下,没躲开,渐渐被吻得三魂丢了五魄,最后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自己还真是没有一点出息。
吻着吻着,童岸发现自己睡衣的纽扣竟然被解开了,她脑子里腾一下冒起了一阵青烟:“这、这是做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更炽热的吻。
“……床太窄了。”她诺诺道。
“没事。”他声音喑哑,却极为动听。
“我……困!”她还想挣扎。
“是吗?”他停下了动作,垂下头,认真望着她,像在分辨她话的真假。一双墨黑的眼睛,像园子里刚打霜的葡萄,充满清澈的欲望。
“呃……”
她再次溺死在他那个眼神中,选择举白旗投降。
酒精的作用似乎在此时才真正开始发酵,童岸感觉自己的脸颊烧得滚烫,像在油锅里滚了一遭。
宿舍的床太小了,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勾着他的脖子,怕一不小心滚下床去。
但,这也许只是托词而已,她只是想拼命抱紧这个人,抱紧她这一生唯一的爱情。
“少颐……我爱你。”
“嗯……”
他密密匝匝的吻再次落在她的眉间、耳畔,她颤抖而满足地闭上眼——
如果他是银河不经意投入人间的流星,她甘愿为那一霎的光辉殒命。
清晨,程少颐醒来得很早。
望着身旁像树懒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他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亏她这么挤,还能睡得这么香。
他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又看了一会儿,他心满意足地起身,出门。
还不到酒庄的营业时间,员工大都没有起床。空荡荡的走廊,程少颐慢慢踱着步,走向楼下的草坪。
因为那里从刚才起,就躺着个穿花衬衫的懒散男人。
“慎安。”
“……少颐?”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眼,挑眉打量了他一遍,微笑道,“真早。”
“你比我早。”
“哈……”叶慎安打了大大的呵欠,“我这是一夜没睡。”
“昨晚不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呵,关键时刻,男人得会演戏。”
“有人信了?”
“起码酒酒信了。”
叶慎安说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望向不远处的葡萄园,自言自语道:“要到丰收的季节了呢。”
“还喜欢酒酒?”身后是程少颐冰冷尖锐的声音。
叶慎安耸肩:“嗯。”
程少颐一愣,怒极反笑:“明明是结了婚的人。”
被讽刺的男人缓缓转过脸,抱着一双手,淡淡看着他:“被你这么说,我可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惭愧。反正,你自己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吧?”
程少颐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走?你应该明白,酒酒不太想见到你。”
“我当然知道。”
“到底什么时候?”
叶慎安洞悉了他眼底克制的愠怒,却还保持着无谓的笑容:“那得看我老婆的意思。”
“叶老二!”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和她谈过了,我们一会儿就离开……放心,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令你最爱的酒酒不开心,哪怕是我也不行。”
叶慎安说罢,扬扬手,转身欲走。
“慎安。”程少颐突然叫住他。
“什么?”叶慎安并未回头。
“当初你……为什么不争一争?”
气氛骤然凝重起来,盛夏的长风吹拂着男人花里胡哨的衣摆,叶慎安看上去像极了一只翩跹而寂寞的蝴蝶。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够爱她吧。”
不够爱一个人,才没办法倾己所有,只为把为对方占为己有。
但酒酒一定会遇到的吧,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叶慎安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少颐一眼,像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他确定,那个人也不会是程少颐。
他们的酒酒,终将属于别人……
一想到这里,叶慎安心中便无法避免地盛满了悲哀。
童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棵树后躲了多久。
起初她也诧异,草坪上唯一一棵参天巨树,他们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大概是无暇注意罢。
她本来只是下来给程少颐送车钥匙的——她以为他要走,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没想到会撞见他和叶慎安谈话。
躲藏是她这些年来的本能,但很快的,她再次为自己的本能感到庆幸,还好她躲起来了,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要拿出什么表情面对他们。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多谢他们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她总算弄明白了酒酒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一个人能够被深爱、被宠爱,却注定不能拥有对方。
这种感情,实在是太可怜了。
童岸忍不住心疼酒酒,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告诉她,你不配。
不被程少颐爱的她,是最不配心疼她的人。
她仓皇地仰起脸,怕眼泪涌出来,眼睛却被耀眼的阳光刺痛。
不过,痛一点也不是坏事……如同眼睛的疼痛能掩盖心脏的疼痛。
童岸用力地咬住唇,再次告诫自己,不准哭!
因为只要现在哭的话,她就会一无所有。哪怕只是那些零星的,只存在于暗夜的温存……
所有的一切,她一哭,就会统统失去。
犹如一场漫长的幻梦。
程少颐回来时,童岸已躺回床上,蒙住头佯装熟睡。
他走过去,体贴地掀开了她盖在脸上的薄毯,怕她呼吸不畅。
她蓦地睁开了眼。
“醒了?”
四目相接,她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
程少颐捏了一把她的脸:“还在生我的生气?”
她不回答,将脸转向一侧。
短暂的沉默。
“童童。”他忽然叫她。
童岸感觉呼吸一滞,巴掌大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
程少颐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
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童岸”,五年了,一向如此。
顷刻间,她的脑子里像煮了一锅米粥,咕噜咕噜的,根本没法往下细想。
趁她胡思乱想之际,程少颐的唇覆上了她的额头,有点儿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今天我得先走了,一会儿还要送酒酒去机场。她心情不太好,准备回北京待几天。”
只轻飘飘一句话,童岸的魂魄便归了位……又是酒酒。
不过,那一声“童童”到底给了她些底气,她才敢置气的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死活不肯拿正眼瞧他。
程少颐似乎是被她这种小孩子似的赌气行为逗笑了,伸手将她的脸掰正,耐心道:“听话。”
她隐约是“哼”了一声。
程少颐却没放在心上:“送完酒酒,我也要回巴黎了,北京那边正在筹备一家新的品酒会所,我爸想听听我的意见,得回去开个视频会。周五,我来这边接你回去。”
程少颐来接自己回家?
童岸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但他吐出的每个字,却那样清晰而真实。
她顿感无措,他突然对自己这么好,难道是为刚才对叶慎安说的话感到愧疚?
是这样吗?
她不敢,也不能问他。
她一直垂着头,直到他起身离开。
程少颐走后没多久,叶慎安夫妇也跟着离开了。
童岸下楼,听到同事们议论纷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叶太太昨天还说想多待几天的,今天却一早就走了。”
“好在供货的事没黄,临走时,我听叶太太跟庄主说,让他准备先着手准备合约。”
童岸原本就很少参与这种八卦,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唯一在场的知情人。想了想,她转身,往葡萄园方向走去。
没想到路上刚好遇到了庄主。
克里斯老先生叫住她:“Lucile,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叶太太今早交给我的名片,叫我务必转交给你。她说若你回国度假,希望你能到府上一聚。”
童岸着实诧异,昨夜她和林粤交流不多,没想到她会专程捎话给她。
她恭敬地接过名片,发现背后竟还写着一行中文——
“如果有朝一日你选择回国,随时欢迎你加入我的酒庄。”
童岸愣了一下,默默将名片收进口袋里。
忽然,大厅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克里斯的眉头不由皱紧:“这群人怎么又来了……”
“谁?”童岸不明所以。
“周末你不在,他们来过一次,想和我谈收购的事。”
“收购酒庄?”童岸吃了一惊。
“嗯。”克里斯沉吟着,“你走吧,我去招待他们。”
“……好。”
童岸转身欲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童岸?”
她莫名地回过头,看见了人群中走在最前头的陆子昂。
自毕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童岸怔住了,所以说,他就是来和庄主谈收购的人?!
每年波尔多都有很多小酒庄被大酒庄收购,重新洗牌,在业内本是件寻常事。
只是这一回,这个负责谈收购的人……稍微有点特别。
童岸脸上的局促被克里斯迅速捕捉到:“Lucile,你们认识?”
“二大的老同学。”童岸坦白。
克里斯来来回回看了二人几遍,像在考量什么,最后对童岸说:“既然是老同学,中午一道吃饭吧。”
童岸刚想答应,陆子昂却抢先拒绝了:“不必。”
如今西装革履的他早褪去学生时期的青涩,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得体商人:“我和Lucile虽是老同学,但公归公私归私,今天我是来和您谈收购的,稍后有时间,我会自行联系她。”
里斯克听罢,眼神虽有些复杂,却还是维持着笑容:“抱歉,我多事了。”
童岸只觉得尴尬,支吾着随便应承了几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哪怕过了两年,再见到陆子昂,她还是觉得抱歉。
犹记得大学毕业那年,陆子昂曾来找过他。
毕业酒会,他醉得一塌糊涂,也许是酒壮人胆,他竟然跑来了她的公寓。
拍门声惊天动地,他一反羞涩常态,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唐婉那天刚好没课在家,含着一只烟,似笑非笑地揶揄她:“哇,陆公子够痴情啊,你真不去开门看看?”
童岸垂下眼帘,小声说:“不用了,就当我不在家吧。”
“切,我可真看不出那个程少颐哪里有他可爱。”
又过了很久,敲门声终于停止了,想必陆子昂是离开了……
童岸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希望陆子昂对她怀抱任何幻想。在感情上,她向来是个直接而纯粹的人,不喜欢就不会留余地,以免耽误对方。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陆子昂,他一向只活在唐婉的回忆中。
直到今天。
怀着歉疚的心情,童岸一整天都有点恍惚。
好不容易结束了工作,童岸恨不得马上躲回宿舍。
然而寂静的走廊深处,却站着一个人,像在等谁。
童岸定睛一看,是陆子昂。
现在转身走掉太奇怪了,童岸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童岸。”他微笑着叫她的名字。
童岸顿觉恍惚。
上午他不苟言笑,让她感到陌生而拘谨,但现在他笑起来,模样却好像一点没变,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我在等你一起去吃饭。”陆子昂柔声解释道。
“吃饭?”童岸愣了一下。
她本能的想拒绝,骗他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但那一秒,唐婉说过的话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在她的脑海,狠狠挑动着她脆弱的神经——
“就不能趁在波尔多的时候多结交些狐朋狗友吗?也让那个冷面怪有点危机感啊!出息!懂吗?有点出息!”
也许人人心中都装着一只潘多拉魔盒,不到打开盒子的一刹,哪怕是自己,都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她吸了口气,抬头看着陆子昂,目光闪烁:“好啊……我刚好也还没吃晚饭,是现在出去吃吗?”
他们一起走向停车坪。
路上,陆子昂没有跟她提及任何关于收购酒庄的话题,她也懂事地没问。
直到坐上他的车,系好安全带,童岸才犹如大梦初醒,开始后悔。
这是她除开工作外第一次坐其他男人的副驾驶座,封闭的空间,陌生的气息……她的肢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僵硬。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陆子昂关切地问她。
“没有……”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童岸继续摇头:“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那我就自己做主了。”
他笑了一下,发动车子。
童岸呆呆地望着他的侧脸,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笑容和过去相比,还是有一些不同了。尽管仍然干净温暖,但里面却多出了一份踌躇满志的自信,这是曾经的他所没有的。
时间真神奇啊。
“你和那个程先生,还在一起?”
夜色温柔,身旁的人忽然开了口。
不知为何,童岸竟然紧张了起来。
她的手指绞着衣摆,老半天,才艰难地从鼻腔中挤出来一个字:“……嗯。”
陆子昂似乎又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和刚才的笑容相比,似乎又多出了一些新鲜的意味,她不明白。但她却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陆子昂的确变了。
曾经的他,和她一样胆怯,才没有勇气问这样的问题。
“毕业那年,我妈来法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邂逅了现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继父。毕业后,我留在了波尔多。”
等上菜的间隙,陆子昂自然而然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童岸安静地听着,不时环视四周。
毕业两年,他们看上去都变了不少,但学校附近的这家家庭餐厅却没有什么变化,让人倍感亲切。
和陆子昂出来晚餐的决定虽然草率,但在这里和他面对面坐着,她还算放松。
也许这就是旧场景的魔力。
童岸从他的言谈中大致了解到了他现在的角色。
身为酒庄主的继子,毕业后陆子昂工作的重心毫无悬念地从酿酒转移到家族事业版图扩张上来。
这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和自己一起在酒庄扫地的青涩少年了。
童岸不禁抬眼打量他。
夏末秋初,陆子昂仍穿着周正的薄西装,这一点,和程少颐尤其像。只不过,他穿的是米黄色,不像程少颐,总是一如既往地偏爱沉稳的色调。
陆子昂是浓眉大眼的类型,像十来岁少女们喜欢看的漫画书中走出来的人物,笑起来温文尔雅,毫无攻击性。哪怕童岸这种不擅长与不熟悉的异性打交道的人,在他面前,也不会感受到压迫感。
“童岸……”
“嗯?”
“你呢?你这两年,过得怎样?”
“我啊,”童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毕业后就到克里斯先生的酒庄工作了。”
提及克里斯,陆子昂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看你吃的不多,是东西不合胃口?”
“抱歉,我最近胃口不太好。”
“是工作太累吗?”
童岸摇摇头,神色茫然。
工作只会让她振奋,能让她疲惫的,唯有那个人……
“对了,刚才我就想说……你的电话已经响了一阵了。”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童岸赶忙拿起手机。
是程少颐。
她觉得不可置信。
没有重要的事,他极少主动打电话给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
童岸迟疑地按下接听键。
“吃晚饭了吗?”依然是那个熟悉的疏淡语气。
她怔了怔,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正在吃。”
“味道如何?”
……这?童岸彻底懵了,今天的程少颐实在反常。
感受到陆子昂的目光,童岸的手有些颤抖:“还不错。”
“你身旁有人?”
他的语速很慢,却足以令她心虚。
“……没有。”
糟了!自己竟然撒谎了!
意识到这点,童岸的大脑一瞬间宕机了。
一阵难挨的沉默。
“记得多吃点,我昨天发现,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他的语气明明毫无暧昧,童岸的脸却渐渐涨得通红,昨夜的旖旎画面一次又一次地浮现于眼前。
“那我挂了。”
不等她再说什么,电话真的被切断了。
童岸握着手机,感觉耳根一阵滚烫。
等她回过神,再拨过去,提示已是无人接听。
回去的一路,童岸脸色更加苍白了。
陆子昂没说什么,体贴地帮她关上了车窗。
隔着玻璃窗,童岸能看见窗外浩瀚的星海。
星星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温柔地与她对望。
童岸终于绷不住了:“对不起,陆子昂,刚才我利用了你。”
身旁的男人像一早料到结果,车子还好好保持着平稳,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对不起,我今天原本一点也不想出来吃饭的,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但当你邀请我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卑劣的想法……我想试一试,除了他,我到底能不能和别的男人正常交往……不、不是那种交往,就是普通的、普通的那种……”
童岸的思维很乱,不确定自己是否表达到位。
陆子昂没有说话。
直到把车开回酒庄停好,陆子昂才转过头,看向瑟缩在座椅上的她:“我猜到了。”
“什么?”童岸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又赶忙低下头。
“你今晚一直心不在焉,我说我没有感觉,那也实在太迟钝了。”陆子昂语调平静,“不过,我不在意。”
他说着,放下了半截车窗,像想透透气。
然后他再次偏头看着她:“童岸,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的时候吗?”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她恍惚,她缓缓记起那些遥远得已不太真切的画面。
那是入学的第一年,他们班里的华人寥寥无几,女生更是只有她一个。
开学的第三个月,陆子昂被一群法国同学推搡到她面前。
众人起哄,说陆子昂有话对她说。
她还在回味上节课学到的东西,表情懵懵的,看上去可爱极了。
“我喜欢你!”他突然道。
“为什么?”她惊诧地抬起头,傻傻地问他。
所有人哈哈大笑,童岸窘迫地红了脸,陆子昂则更惨,一张清俊的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
“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在众人的压力下,陆子昂心一横,继续道。
“对不起……”童岸语气虽然羞怯,但眼神很坚决。
为了让当时紧张的自己显得洒脱,不至于更丢人,陆子昂故意云淡风轻地说:“没关系,原本没想过你会答应……希望我们以后见面还是朋友。”
说罢,他拽着那帮子同学大步流星地逃走了。
“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傻。”陆子昂笑叹。
这两年,他也谈了不少恋爱。优秀的外形加上显赫的家事,让许多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对他趋之若鹜。他对她们也有过真实的好感,或者感动,但每一次,当他与她们真正靠近,他却忍不住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们与童岸对比,顿时意兴阑珊。
再找不到那样清澈的眼神。
那些人,有的这里像她,那里像她……但都不是她。
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吗?他也曾这样以为。
直到再次见到她,当她回眸,他那颗漂泊多年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地。
原来不是的,原来她就是她——
由始至终,他想得到的,只有一个她。
“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在他身边,你不再感到快乐,那么,那个时候,请来我身边。”
……
童岸猛地拉开车门,屏息走下去。
走了两步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腿在颤抖。
她不敢回头,因为那双眼中所盛满的深情,今天的她终于可以理解,却仍然无法回应。
黑暗的树影下,程少颐点了一支烟。
星火在幽暗中隐约浮动。
他吸了一口,吐气,再吸一口,青烟袅袅散开。
这包烟还是他来波尔多的路上,在休息站买饮用水时顺道买的。
很奇怪,一想到那天在葡萄酒博物馆拒绝童岸的说辞,他就很想把那个“我去抽支烟”的谎言变为事实。
回到车里,他随意地把包装纸撕掉,抽出一支,轻轻地捏着。
程酒酒神情诧异:“哥,我以为那天你你只随便说说而已……”
没有回答。
第一次抽烟,他姿态娴熟得像一个老手。
就像对待童岸一样,没人看得出他生涩,包括童岸本人。
有些人,生性老陈。比如他。
酒酒安静地看他抽完一支烟,问:“爸明天不是找你有事,你怎么有时间陪我来波尔多?”
“视频商议,不在公司也可以。”
程酒酒笑话他:“少骗人了,是你是自己想来见嫂子吧,才说什么愿意陪我来尝尝她第一次酿的酒……”
程少颐脸部的线条倏地绷紧,又缓缓放松,合上眼,轻声道:“你非要这么以为的话,那就当是这样吧。”
程酒酒哈哈大笑。
程少颐虽皱起了眉,眼中却没有丝毫怒意。
按照他昨天的计划,他们本该度过一个还算愉快的周末。
如果……没有叶慎安夫妇这对不速之客的话。
送完酒酒回去的路上,程少颐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身体突然不太舒服,要把商议延后。
他想了想,在半路掉了头。
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谈不上生气,只觉得浪费……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早知道,他就直接回去了。
想到这,他低头,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他就那样机械地抽完了整支烟。
中途,手机响过一次,他看了一眼,没接。
把装着剩余香烟的烟盒丢进垃圾桶,程少颐返回车上,发动了引擎。
程少颐的电话整晚都没有人接听。
说是整晚,也不过打了两个。
这已经是她打过最多的一次电话了……她还没有勇气说服自己打第三个。
想到明天还有工作,童岸逼迫自己上床睡觉。
然而合眼不久,她便开始做梦。
起初是梦见他第一次吻自己时的场景,然后梦见了他们第一次的夜晚……最后,她竟然梦见了他们初遇时的画面。
她从没有做过这个梦,不禁感到害怕,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可梦境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了十九岁的夏天。
波尔多的夏天有着最灿烂的阳光,这座法国西南的港口城市,有着不逊巴黎的浪漫。童岸就读的波尔多第二大学是法国唯一一所开设酿酒师专业的公立大学,为了申请这所学校,一向乖巧的她和父母冷战了一个月。直到旅居波尔多的姑姑专程回国来替她担保,她才如愿登上飞往法国的航班。
很快便是第二年春天,童岸的姑姑再婚了。新丈夫是马赛人,姑姑告诉她,自己会搬过去与他同住。
原本寄住在姑姑家的童岸不得已开始了合租生涯。
新室友名叫唐婉,和她一样都在第二大学就读,学临床医学。
那天下午,童岸一路欢呼着推开了公寓的门,正在看书的唐婉叼着烟,漫不经心抬头睨了她一眼:“这么兴奋,有好事?”
“嘿!你比陆游他表妹还聪明!”童岸激动地搂住唐婉,在她脸上狠狠吧唧了一口,“我成功了!我真的被那家酒庄录用了!”
“拉图尔?”
“没错!”
“难道他们要聘请还没毕业的你做酿酒师?”
“当然不是啦……”童岸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兼职而已,大概是些端茶倒水打扫的工作,现在是酒庄的旺季,他们缺人手。”
“去扫地有这么开心吗?”唐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然有,那可是法国最顶级的酒庄之一耶!”
“行了行了,吵死了,赶紧去洗澡!”
“遵命!”
隔周周末,童岸按照聘书上约定的时间,去酒庄报到。
她刚学会开车,不想浪费钱,买了一辆二手车代步。无奈这车老毛病一堆,时常开着开着就毫无征兆地抛锚了。
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回熄火。
童岸尝试了好几次,都发动不了车子,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响起来引擎的声音。
有救了!她激动地转过身,看见一辆黑色商务车朝这边驶来。
只可惜,司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车。
意识到这点,童岸赶忙下车,冲向车道:“你好!抱歉!能拜托帮帮我吗?”
“嗞——”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总算及时停了下来。
车窗缓缓放下,车内,程少颐锐利的眼光简直可以杀死人。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给车主添了麻烦,童岸愧疚地反复道歉。
然而程少颐的眉毛动都没动一下。
见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求助的话更说不口了。
正想要放弃,程少颐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言简意赅:“上车。”
童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急匆匆地冲到马路上,难道不就是想坐顺风车上山吗?上来,我只说这一遍。”程少爷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
童岸感动又害怕,怯生生道:“呃……那我就不客气了。”
硬着头皮拉开后座的门,童岸竭力规避着与程少颐进行视线接触,总觉得,有点儿怕他。
好在,他也没有回头。
一路无话。
抵达酒庄,童岸被程少颐用眼神赶下了车。
尽管态度不善,但他始终帮了自己,童岸冲他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您,不知名先生!”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笑,程少颐一怔,半晌,才冷淡地挤出一个字:“……嗯。”
记忆中,程少颐似乎一直很喜欢对她讲“嗯”字。
哪怕情到浓时,她对他说“我爱你”,他的回应也是“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
——我也是?
——还是只不过是单纯的敷衍。
睡梦中,童岸紧紧蜷成一团,枕畔有盈盈的湖泽在无声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