氹仔码头外,那个商业大厦笼罩下的小巷子里,尽管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这里的大排档、小排档以及各式各样的手推测小脏摊,依然生意红火。到港的货船不分昼夜,一艘船上的船工就足够让小巷子变得活跃。
几天前的那个中午,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恶斗,当然,刚打起来没多久,大家该跑的就跑走了,具体打成什么样子,多数都变成了谣言流通于口口相传。对于大部分市井之徒而言,这都是习以为常的小事。打tຊ完,收拾好,有人离去也有人留下,只要警方允许营业了,便不缺形形色色的客人往来这里。
小巷里除了摊位,同样也是有几间狭小的门面。
饺子一个人打理着这家小门店。门店小到只能同时提供三个座位和四个站位。不过即便如此,自开业以来,这里也从没坐满过。并非是生意不好,而是这家门店最拿手的菜,跟老板的外号如出一辙——就是饺子。客人们更中意打包,要么是在别的摊位喝醉了,来这里要一份饺子当主食,要么是附近上班族,下班后带上一份回家。
至于老板本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家饺子生意好,才得了饺子这个外号,亦或是因为自己一早有了饺子的外号,所以就一味心思只想把饺子做好。
小巷的常客们应该注意到,就在半个月前,饺子的门店附近,多了一些流动摊位和闲散人士。这些摊位的老板,心思都根本不在经营上面,有客人来买东西,心情好就做一份,心情不好便随意找了理由直接轰走了客人。至于那些闲散人士,大约也是这些老板的同伙,整日坐在门店外面,看看报纸、玩玩手机、分享一下黄色笑话,偶尔还帮流动摊位的老板一起撵客人走。
短短几天后,这几个摊位便再无人光顾。就算是“有幸”品尝过他们摊位食物的客人,也着实被难吃劝退了。
这条小巷原本是有帮派照看的,但本地帮派并不敢拿这些流动摊位、闲散人士怎么样。论来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佬。
这些突然出现的“大佬们”,给饺子的生意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没错,他们的目的就是在监视饺子,但凡有任何人要来饺子的门店,必定会遭到一通恶言恶语的盘问。挺得住吓唬的,且确实只是来买饺子的人,终究还是能够买到一份饺子。可惜的是,确实是来买饺子的人,大部分都挺不住这番吓唬。
饺子似乎并无所谓,既不报警对抗这些“大佬们”,也不去央求客人们继续照顾他的生意,哪怕一整天一份饺子都卖不出去,他都是一副不惊不恼。甚至,他时不时还会多做几份饺子,拿到外面免费清这些“大佬们”享用。后者们一个个的一点都不客气,接过饺子,吃得心安理得。
事实上,几天前发生在小巷里的恶斗事件,便是这些“大佬们”一手挑起的。那天,他们当中有四个人被打成了重伤。然而第二天,立刻便又新补来了四个人。
这会儿,饺子正在做四份水煎饺子的外卖,这是相熟大排档里一个喝醉的客人坚持要点的,大排档老板无奈,只能给饺子发来了一条短讯,约好了待会儿“冒险”来取。
“我想吃个饺子火锅。”
突然,身后的门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饺子有些惊讶的回过头,只见一个蓬头污垢、甚至带着恶臭体味的老乞丐已经走进了店内,而门外那些本该凶神恶煞的“大佬们”,此刻非但无一人敢上前来盘问,更是一个个杵在原地,每个人的眼神里透出不同程度的畏惧。
老乞丐不等饺子答应,已经在正对厨台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的两只手放很自然地放在了与厨台一体的食台上,赫然可见,其左手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右手则只剩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所有手指断面已经被新长出的皮层覆盖。
他的两只手掌凑到一块,才只有一副手掌的手指。
饺子强迫自己从惊讶中恢复镇定,随后快速打包好那四份外卖放置在了取餐口。
“待会儿帮我拿给水蟹粥排挡的老板。”他对门外的“大佬们”交代了一句。
那些“大佬们”愣了一会儿,离得最近的一人这才应声上前,接过了外卖。他甚至都没有等大排档的老板来自取,而是诚惶诚恐的主动将外卖直接送到大排档那边去。
做完这一切,饺子又倒了一杯凉茶,放在了老乞丐面前。
“吃什么馅儿的饺子火锅?”他问道。
“老样子吧,澳洲淡水龙虾搭配东星斑馅儿,七三比,龙虾不要太大了,一个饺子最好能包一个虾尾肉。汤底要花椒鸡,下一块一两半重的猪筒骨,筒骨焯水时煮够七分钟。随便配点新鲜时蔬,加一碟和牛;一碗蛋炒饭,不放酱油,只用精盐;再调一个特色油碟。”老乞丐驾轻就熟的说着,仿佛这套菜品,他已经吃过很多次了,又或者,吃过很多年了。
“这个……可能得要点时间。”
“没关系,你也知道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是时间多。快四点了,这个时间,可是买新鲜食材的好时候呢。”
“好的,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面对这个邋遢腌臜老乞丐“刁钻”的点菜,饺子一点也不生气,他和和气气的应道,摘了围裙后,便走出了门店。
店门外的“大佬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店内的老乞丐扭头看了一眼他们,大家仿若被投石的鱼群,一阵惊慌失措避之不及,根本不敢与对方对上眼神。
饺子一言不发,骑上一辆斑驳的脚踏车,从拥挤的小巷子里穿梭而过。然而,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便折返了回来,此时的脚踏车车筐里,已经装满了打包好的新鲜食材。回到门店,店外那些“大佬们”还很惊讶,怎么这么快?按理说最近的市场往来也得一个小时,更别说中间还得花时间精挑细选。
“巧了,刚到路口遇到了才记,他车上的货什么都有,顺手就挑了一些。”饺子将食材拧进了厨台,开始着手准备老乞丐所点的饺子火锅。
“才记啊,他家的食材,三十八年如一日,都是南澳最好的。怎么样,他人还行吗?”老乞丐有感而发的说道。
“一身老人病,快六十了,天天还自己开车。”饺子一边仔仔细细的处理食材,一边回答着老乞丐的话。
“他每天还给你留老鼠斑吗?”
“哪里要的起啊,还以为像在北安大厦那会儿吗?我啊,现在一个月差不多就做一回斑鱼饺子,就普通的石斑鱼而已。”
“难为你了,也就让你赶上最后两年的好时候。”
“还行吧,至少风光过两年。”
二人一问一答的样子,就像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不过,饺子看上去才三十岁出头,比起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乞丐,还是差着一些辈分。要说成是“展颜消宿怨”的父与子,似乎也不为过。
饺子手上功夫十分娴熟,一边聊着天,一边不停的在厨台后走动。一会儿是改刀的声响,一会儿是烧水起锅的声响,一会儿又是热油下菜的响声。前后大约消了半个小时,基本的锅底已经做好,端上了一台脏兮兮的卡式炉,汤锅合上锅盖,先放在卡式炉上继续加热熬制。
期间给老乞丐续了两回凉茶,天边微量时,火锅饺子总算好了。
“尝尝看,味道差多少?”饺子在麻布上擦了擦手,靠坐在水池台边上,好整以暇的等待着老乞丐的点评。
老乞丐右手三根手指,没办法利索的使用筷子,只能改用叉子;左手两只手指,勉勉强强还能拿起汤勺。他吹了吹热气,呲溜的喝了一口汤,舒服的长吁一口气,又叉起一枚饺子塞进嘴里,耐着滚烫咀嚼着,神情怡然自得。
“嗯,嗯,不错!好吃,好吃。手法一点都没变,除了东星斑稍微差点意思,要是现杀的就完美了,才记还真是画蛇添足,非要杀好了给你送来,这一路上可不折腾坏了嘛?”老乞丐吃的务必痛快,点评的也十分严苛。
而他在这番话里,同样有意无意的点破了一些玄机。
他今天是临时路过这里,也是临时想吃一顿做法繁复的火锅饺子,饺子出门买菜,却偏偏那么巧遇到了送货的才记,而才记偏偏那么巧的,刚好装有自己想吃的食材,十之八九还都提前打包备好了,甚至连东星斑都是提前做了宰杀处理。
他大抵猜到了饺子遇到才记时的情况,才记的车可能在等红灯,那些打包好的食材,是前天晚上一个客人专程预定的,那客人也是几十年老交情,将这份先让给饺子,回头再给其打包一套新鲜的,绝不会见怪。
这些巧合的叠加,已经巧到不能算是巧合了吧!
饺子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笑了笑,他打开冰柜,拿了一些冰块装进了酒杯,翻出一支1.92L业务用桶装威士忌,给自己调了一杯highball,慢条斯理的喝下了一大口。
“二叔,你都致仕了,有些事该放就放了吧。”饺子很平静的说道。
“放,当然放,你看我现在过得多自在。”老乞丐开心的说着,往火锅里烫了几片和牛,眼神却有意无意的瞥tຊ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致仕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切掉了一半的手指头。
“那你上周五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小学,还跟那个孩子说话。”饺子提醒道。
“哈哈,这和牛是极品,配我们家独门特色油碟,简直一绝,全南澳不会再有第二家能做得比我们好了。”老乞丐似乎不想回答饺子的问题。
而饺子,也没打算追问,沉默的喝着highball。
老乞丐一共只吃了三枚饺子,不到五分之一的和牛,一小把蔬菜和半碗蛋炒饭,这一套原本能卖出上千元的菜肴,在他面前仿若只是一顿街边快餐而已。他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喝光了杯中的凉茶,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
“二叔,有空常来。”饺子朝老乞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有机会再来。”老乞丐走出了门店,忽然又停下了脚步,“饺子啊,你又怎么能确定,不是因为我提醒了那孩子,他的牙齿才会掉呢?”
饺子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了一丝严肃。
“一环扣一环,谁是被扣的环,谁又是扣环的环?你爸设的局,连你爷爷都看不透。听我一句劝,千万别掺和你爸的事。他疯起来,连你爷爷都敢下手,更别说你了。”
老乞丐说完,消失在小巷深处。
此时的小巷,已经逐渐趋于安静。客人们差不多都散了,零星的几个醉酒者,要么任由其趴伏在角落呼呼大睡,要么被伙计强行叫醒。许多摊位开始打扫一夜的喧嚣,凌晨将至,对于他们来说才是一天的结束。
饺子在厨台后呆愣了一会儿,将那杯highball一饮而尽,随后开始收拾老乞丐吃剩下的饺子火锅。即便这奢华的一餐还剩下三分之二,他也丝毫不迟疑,尽数倒进了食物残渣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