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西镇上有一家叫“老地方”的烧烤店晚上出摊,因为味道很好,每次都是坐满了人。
但是顾河每次去的时候都还能抢到位置,一来他跟店老板混得很熟,二来他的性格彪悍,镇上的熟人都没人敢惹他。
周染和黄佳云来的时候,顾河已经占好位置等她们了,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很显眼。高考刚结束,他就去染了这个头发。
他个子本来就高,足有一米九,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背心,牛仔裤,衬得小麦肤色的脸更加俊朗立体,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抽烟,给人的感觉匪气十足,就像是从香港黑帮片里走出来的。
旁边还有不少等位置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过来跟他并桌。
周染拉着黄佳云坐过来,黄佳云笑道:“坐在顾大佬身边可真有安全感啊,每次我们的烧烤都是最先上来的。”
“那是自然。”顾河笑着扬起下巴,把菜单丢给她们,“我刚刚点了一些,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
周染看顾河已经把她爱吃的都点了,也就加了两瓶可乐。
顾河看了看她闷闷不乐的表情,“怎么了,这是?到底是谁惹你不高兴了,爷帮你揍他。”
周染知道他并没有开玩笑,以前在学校都是顾河罩着她们的。顾河他爸就是地方一霸,负责过拆迁,这些年捞了不少油水,他家拆迁分到的房子是全镇最多的。顾河在学校也是校霸,他跟他爸都是暴脾气,两人经常吵架,永西镇也没人敢惹这父子俩。
她喝着可乐,摆摆手,“算了,不值得跟他费劲。再过几天高考就要出分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位少爷破产本来就很惨了,就别再让他惹上麻烦了,不然还真是欺负他了。
顾河耸耸肩,“我你还不知道吗?读不读大学都无所谓,你要是选好学校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混着呗。反正我爸也不想看到我待在家里,我也不想碍他的眼。”
周染:“……您这活得可真随意,我自愧不如。”
顾河见周染不开心,故意逗她,“跟给你说个笑话。最近我妈那个老迷信,请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有命中一劫,让我今年千万不要离开镇上,否则一定会受到打击,还会失去很重要的人。”
“命中一劫?太搞笑了吧,在我们这片儿你就是霸王,谁有这个能力打击你啊?”周染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忽然也想请人给自己算一卦,看她是不是也有命中一劫,所以才会遇到萧仰这么个触霉头的家伙。
打不得,骂不得,还觉得特别闹心。
一盘盘羊肉烤串、烤鸡翅、烤牛蛙、炒花甲、小龙虾……陆续端上来,闻起来很香,就像这个小镇的鲜活又安逸的氛围。
黄佳云啃着鸡翅,感叹道:“趁暑假我可要多吃你们几顿,等上大学了就机会少了。反正你们两个这辈子就靠收租子都不愁了,我肯定是要老实上学打工去的。”
周染想到以后他们聚少离多的日子,有点惆怅,“佳云,你真打算去省城读师范吗?”
黄佳云点头,“我家里人都觉得,女孩子当老师比较好,我的性格也比较适合。你呢,是还想学服装设计,还是直接躺在家当富婆?”
周染犹豫了一会儿,“我当然想学服装设计了,但是估计我那个成绩,很难考到理想的学校。”
她咬着羊肉串,有点食不知味,对自己前途感觉很迷茫。不靠谱的大学,她不想浪费时间上,可如果不上大学了,就待在家里收租子混日子,她又会觉得特别不甘心。
突然又想起萧仰冷笑着说:“怪我,不如你嚣张。”
他那个嘲笑的神色,似乎是觉得她很无知似的,而且并不为他目前的落魄感到迷茫或者自卑。这种态度,让周染觉得很生气,很奇怪,也很羡慕。
萧仰这种人,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上,也还能保持着他的傲骨。他似乎并没有因为眼下落魄了而改变自己,跟周围那些情绪外露的暴发户完全不一样。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出分的日子到了。
周建德陪着周染守在笔记本电脑前查分,虽然说周染平时就不是什么学霸,但她也幻想着超常发挥,考得好一点儿。
等到“404”的分数出来,周染感觉自己的心拔凉拔凉的。
她抱着周建德胳膊叹气:“这个分数太低了,而且很晦气,估计想找个好一点的二类大学读服装设计都是没戏了。”
周建德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反正咱现在也不差钱,你能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呗。不管是三类大学,还是专科都没什么,不想上了也没什么,爷爷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
“……”虽然爷爷没有给她压力,但是周染的表情更丧了。
后来在店里碰见周围邻居也都在劝他们,“反正你们家拆迁有钱,根本不用在乎上什么大学,你上大学还不是为了找工作吗?我们村里也有不少大学生了,普通大学生毕业打工一个月能赚几个钱?多少年才能买上房子啊?还要还三十年贷款呢!”
“就是说啊,只要不学那些败家子赌博,收收租子,做做小本生意,你们家以后的钱都用不完。老周,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让孩子留在身边,安心给你养老就最好不过了。”
“是啊,最近不少拆迁户拿到房子和钱之后,就跑去赌博,结果去了澳门一个星期,就把家里财产全败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还把那些没有拆迁的都笑掉了牙。老周,你可要注意着点。”
周健德对自家孩子还比较放心,“我们家周染不会的,虽然她性格有点男孩子气,但她是个靠谱的孩子,肯定不会干出这种挥霍无度的荒唐事。”
话虽如此,周染自己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挺废物的,跟这镇上那些她看不上的草包没啥区别。
每天无所事事,除了打麻将、打游戏,还有八卦别人家的事,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尤其是当她听说了萧仰成绩的时候,她这种不爽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她都不用到处去问,那些来爷爷水果店的熟人都会问她的高考成绩,顺便提到萧仰。
“听说萧伟强的那个儿子还挺厉害的,高考考了七百多分呢,他应该是我们镇上考得最高的吧。”
“!”周染震惊了,什么情况啊,那祸水的成绩居然这么好?看他像个拽得不行的少爷,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学霸?
连韩金凤女士也和周染一样震惊,似乎忘记了她之前对萧仰“这小子这辈子就算完了,长得再好看也没不能当饭吃”的预判,居然还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争气,跟他爸完全不一样啊,估计是随他妈。”
周染感觉自己受到了加倍的打击,不想理人,在店里也待不下去了,她回家抱着速写本在沙发上躺尸。
客厅里的电视上放着怀旧歌曲,是周杰伦的《安静》:“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忧伤的曲调,跟她此时空落落的心情一样应景。
周染翻着她画的衣服设计图,越看越心酸,感觉自己这辈子就算完了,再也没有机会去学服装设计了。
失去梦想,她的人生就如同失去了色彩,灰扑扑的一片,从此要和镇上那些八婆烂在一起了,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听着音乐,她无意又一次tຊ翻到她画的那张小时候的萧仰,她突然想起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一个印象,那时她家还没搬到新城小区,还住在水望村,清明节前后,下着小雨。
周染打着伞,从黄佳云家的小卖部门口路过,看见那旁边的枣树下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
车窗没关,可以听见车里放着周杰伦的《安静》,淡淡忧伤的音乐,回荡在阴雨天里莫名地触动人心。周染经过那车窗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车里没有大人,坐着一个和她同龄的男孩。他穿着一件白衬衣配蓝色小马甲,皮肤在昏暗的光线里也白得发光似的,低垂的眉眼很精致,手上正把玩着一个纸飞机。
周染记得黄佳云说过,她家后屋是萧家祖屋,但是萧家在省城做生意,一家都住在省城,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她立刻猜到,这就是那个城里回来的小少爷。听说,他叫萧仰。
萧仰随手飞着飞机,一不小心飞到了车窗外,落到了枣树旁边。他一抬眼,看到外面打着一把黄色小伞的周染。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周染觉得很漂亮,笑了笑,热心道:“我帮你捡回来吧。”
就在她捡纸飞机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共撑一把伞,提着两袋东西从黄佳云家的小卖部出来,那中年男人喝道:“萧仰,你怎么不关车窗啊,里面都打湿了。”
那年轻女人拉着中年男人娇笑,“小孩子知道什么,你别怪他,我们先去扫墓吧。”
萧仰冷哼一声,没理那个女人,把头侧向车窗外。周染愣了一下,举起手上的纸飞机,“你的飞机!”
萧仰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落寞,“送你了。”
看着车子启动开走,周染握萧仰的那个纸飞机,想起最近听到了传闻。听说最近萧仰父母离婚了,妈妈走了,爸爸新娶了一个老婆。
她当时想,他应该是很不喜欢那个后妈吧。
周染从沙发上爬起来,在书房抽屉的角落里翻到了五六年前捡到的那个纸飞机。
此时飞机的纸张已经发黄,周染一时兴起,把那张纸拆开了,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幅画。画中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笑着弹钢琴画面。那个女人一头长发微卷,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应该是萧仰的生母吧。
虽然周染嘴上不太愿意承认,但她其实很欣赏萧仰这样的人,就算家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还是能坚持自己的目标,不被外界影响。跟如此迷茫的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第二天周染骑车去了水望村,来到黄佳云家。
黄佳云的分数刚够上省城的师范大学,所以她对自己的分数没什么不满意,而且对萧仰更崇拜了,“没想到我家后面居然住了个高考状元!他这个分数,985名校随他挑啊。我就说他是大神吧,你之前还不信呢。”
周染:“……”
你真的是我的姐妹吗,有必要这么补刀吗?
黄佳云突然眼睛一亮,拍了拍她,指着后面的窗户,“染哥,你快看,他出来了!”
她拉着周染凑到窗户前去看,隔着窗前枣树的绿荫,只见后面那栋三层自建楼的二楼阳台上,有一个修长的人影。他手里拿着湿衣服,挂上衣架,往头顶上的绳子上晾。
他抬头的时候,微微眯起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挂在头顶的衣服,根本没留意外面有人偷看他。
夏天的阳光照过来,在他高挺的鼻子侧边留下淡淡阴影,抬起的下颚线流畅漂亮,让人想起那些雕塑的贵族少年。
黄佳云捧着脸笑,“不愧是大神,就算晾个衣服,都感觉这么帅。”
周染斜眼看他,“你是不是喜欢他啊?要不我们去他家找他?”
黄佳云连忙摆手,“我可不敢,我看他就跟追星似的,再说他也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普通人啊。”
周染不以为然,“你干嘛这么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他这狗脾气可配不上我闺蜜呢。”
黄佳云笑着抱住她的脖子,“还是我们染哥最好了,你要是男生就好了,我觉得所有男生都没有你好。”
这话周染爱听,捏了捏她的圆脸,“那必须的啊,萧仰也比不上我吧?”
黄佳云语气讨好地说:“除了长相成绩之外,你什么都比他好,家里有钱,会打架,为人仗义,对朋友好。”
周染:“……”
怎么听起来感觉好像是,她除了是暴发户之外,什么都没他好?
毕竟她现在这个高考分数,就是落榜了。
周染想着萧仰跟自己的差距,感觉很不舒服。这家伙就算家里破产了,从城里搬到乡下,就凭他这成绩以后估计说不定也能逆风翻盘,难道她就注定只能当一条咸鱼?就算家里拆迁成了暴发户,也掩盖不住她是一个废物的事实?
她摩挲着手腕的碧玺手串,眼神很不甘心,“不行,我想复读,重新考一个学服装设计的好学校!”
“复读?”黄佳云觉得不可思议,“染哥,你要想清楚啊,复读很辛苦的,你觉得有必要吗?”
此时萧仰已经进屋去了,对面楼上阳台上只留下随风飘荡的白色衬衣。白净鲜亮,跟这个土得掉渣的村子格格不入,但却从不会因为外在环境改变自己。
周染想起那天萧仰把她当收破烂的时候,又想起多年前他给自己的纸飞机,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对,我就要复读,而且我还要去找萧仰这个状元帮我补习!”
黄佳云瞪大眼睛,“不愧是染哥,你就是这么敢想,但我猜他应该不会同意的。”
周染摸下巴,眼里闪过热血沸腾的光,“那我就赌一把,想办法让他同意,反正我现在不是比他有钱,比他嚣张吗?”
虽然她并不是那些把家产挥霍一空的赌徒,但此刻她非常需要赌一把的勇气,赌一个实现梦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