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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一,李府。
  辰时二刻,李时胤让杂役备好一匹高头大马,打算去武卫将军府。武卫将军的长子刘琦在大理寺异案司效力,是正六品的寺正,与李时胤颇有些私交。
  异案司是当朝专门负责怪力乱神之事的官衙,其中网罗了颇多能人异士。刘琦此前跟着蜀地一名高人修道,学成归来之后,屡破奇案,声名大噪。
  李时胤此番去会他,是因为刘琦递来拜帖,说是他新得了一件神物,特来请他过府掌掌眼。
  刚踏出内院没两步,李时胤停下脚步,目光好似穿过重重院墙望向了朱漆大门之外。
  “怎么了?”白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来客人了。”李时胤神色一晦。
  他步履生风,几步就出得高门大宅,看见了那个不速之客。
  来人青丝垂肩,作胡人装扮,可明眸皓齿,粉黛细描,十分美艳。此刻,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李时胤主仆二人。
  “李公子,幸会。还记得我吧?我是逍遥观的笛纨,此番叨扰府上,主要是专程来探望寅月。”笛纨潇洒大方,竟不似寻常妖物那般凶邪。
  李时胤冷淡地觑了她一眼,只回头使了个眼色,示意白溪接待招呼,然后跨上高头大马,扬长而去。
  *
  寅月起床梳洗之时,就听李卿乙的丫鬟在楼外高声唤她:“寅娘子,府上来了您的贵客。已经在花厅奉茶了。”
  待见到笛纨之时,寅月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二人一番寒暄之后,寅月就将妖都与天眼之事说了一遍。
  笛纨只是叹息,十分失望。
  按她的理解,天道存在的意义,应该像一张网,可以筛选出恶行,惩恶查恶,也可以兜住那些善行,让善良不至于坠地。
  但现实最终的结果是,只要后台硬、不要脸,那就可以反着来。甚至可以挥剑断线,将网撕坏。
  但凡是有些良知血性的神族,看到这样混沌的情景,也难免觉得一切都茫然空旷了起来。
  茶喝了半个时辰,二人又在六角亭中支起炭炉,就着府中刚采买回来的羔羊肉与香料,吃羔羊炙。
  寅月束起发髻,眼尾处点了洒金梅花瓣,用襻子将两袖高高束起。双手拿着炭夹和竹夹,飞快地翻着炭火上卷翘的羔羊肉,再不停地夹入笛纨的碗里。
  火舌滋滋地吞吐着肥羊薄片,院中肉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在上界的闲暇时间,她们也经常在天河畔饮酒作乐。如今各自身上都有差事,就很难有从前的闲情逸致了。
  笛纨待她不错,算是她这几千年来交的唯一一个朋友。
  “你和小和尚相处得如何?”寅月饮下一口三勒浆。
  “不可言妙,”笛纨一脸娇羞,“不过,我要是跟和尚掰了,你养我吧?”
  “我养啥死啥。”
  “你呢,你差事办得如何了?”
  “快了。”寅月停下玉箸。
  待到入夜之时,笛纨才离去。
  寅月独个儿在廊庑下消食赏月,不多时,李时胤踏着月色回来了。
  天气回暖,他一袭青色云锦袍加身,发束白玉冠,身姿俊拔,郎朗若月下棠。却不像修士,像长安城里的翩翩贵公子。
  “忙什么去了?”她问。
  “信义坊有一赁户宅中闹鬼。”李时胤停下脚步。
  寅月抬起眼打量他,他不过凡人之躯,有这身修为实在是不俗,又想到他用的法宝是诛杀剑,心中生了点儿疑惑,便问道:“诛杀剑是道家纯阳法器,你这个年纪为何就能……”
  李时胤截断了她的话,“我坚守道心,不近女色,乃纯阳之身,自然使得。”
  他入道门本来就晚,虽说天资尚可,但要速成更需要动心忍性,磨炼心志。是以,他选了最艰苦的修行之法,此法的前提就是清心寡欲,要保有童子身。
  后来他学有所成,待下山之时,师门便赠他诛杀剑,驱邪除祟,保一方平安便是分内之事了。
  虽说现在已经还俗,但他也不打算做任何改变。毕竟,保住纯阳之身约等于保住修为,对他说来,修为关乎性命,万万不能儿戏。
  若是能护住家人,能找到三千善果,别说什么女色,就算一辈子只能茹素也没问题。女人不过红粉骷髅,再貌美的不着寸缕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瞧一眼。
  寅月笑了,眼尾贴的洒金花瓣像活过来一般,簌簌妖娆绽放,明艳不可方物。
  “不近女色,”她咂摸着这句话,“那和尚也口口声声说不近女色。”
  “我与他自然不同。”
  “好色慕少艾是人的天性,灭人欲不现实。”
  李时胤只冷冷看她一眼,那一眼里写满了反驳和轻视,“你若道心坚定,怎会有俗念扰身?”
  “哦,”寅月颔首,目光凝在他面上,绽放出个奇异的笑,“你要是没了纯阳之身呢?会怎样?”
  真是鲜廉寡耻的妖女。
  李时胤不打算和她废话了,回身便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粲然一笑,“今日我得了一件神物。”
  那低沉的嗓音刮在心头,寅月的心窍仿佛被一滴糖糊住了,配合着问:“什么神物?我瞧瞧。”
  李时胤只轻轻睇她一眼,欲语还休,抬脚便走,她立刻便跟了上来。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他住的华裕楼,这还是寅月第一次去他的住处。
  华裕楼乃是一幢两层阁楼,阁楼环池开路,幽静雅致。墙外以水竹环护,满目青碧,不远处还叠石为山,颇有山水俱全之意。
  李时胤径直来到书房,开始煎茶,不多时便听骤雨松声入鼎来。
  书房的窗户开得颇大,四面敞亮,正面入眼就能看到莲池。一阵微风拂过,圆圆的荷叶攒动在水面上,泠泠月光照得池中锦鳞闪闪,十分有闲趣。
  一轮胖月亮挂在天幕上,寅月倚在窗户边,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撒了她一身。
  她手中掐了个诀,一池圆圆莲叶窣窣颤动,接着似有春风拂过,满池莲花竞相绽放。霎时间莲香盈窗,仿佛已经到了夏夜,能听见蛙鸣声。
  莲花娇欲语,倚窗之人满面笑意。
  李时胤不动声色给她添茶,她饮了一杯又一杯,两人竟都沉默下来,屋内灯火如炽,气氛逐渐变得怪异。
  “神物呢?”
  “这神物……”李时胤欲言又止,眸心这才从莲池中缓缓移到她身上,“你真的想看?”
  “你不想让我看?”
  李时胤盯着她深深看了一眼,才伸出手来,在虚空中堪堪一握,手腕翻转,一把漆黑的骨鞭就横卧在他掌中。
  那骨鞭光华流动,粲然生辉,鞭梢处有一柄利刃,熠熠生寒。
  李时胤也不看她,道:“锋镝所指,可卫可征。这东西一出现就渴血,说是神物我也不大信。”
  “而且,它很危险——”
  话音未落,只闻“咻”一声过后,那鞭子活了一般脱手而出,等四周静下来,寅月已经从头到尾被捆了个结实,跌坐在了窗下。
  这东西她认得,叫“屠神鞭”。
  屠神鞭是拆了神族的骨头所炼,再注入地狱道的黑煞怨气,专用来克神、屠神,威力非同凡响。
  此物甚邪,乃是地狱道前鬼王炼制的法宝,人骨本是黄白之色,但注入了无边的煞气才会漆黑反光,凶煞至极。
  那鞭梢的利刃攒动着一星寒意,抵在了寅月咽喉上,只要轻轻一动就能切断她的颈子。她不慌不忙,顺势趺坐在窗下阴影之中。
  “是有些威力。”
  寅月赞叹完,抬眼便见李时胤绕过大案,走到她面前来,他年岁不大,却一副从容沉稳的姿态,连语气听起来都有种澹漠之意:“来,趁着这个时机,好好跟我说说。”
  他俯身,辖住她的下颌,轻声道:“你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刘琦以此物相赠,为的就是让他克妖屠神。她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怨不了他。
  夜已经深了。
  一切变得出奇地静,天与地之间空洞、旷远、触不到底,偶尔有风过,拂动出细小的声音提示着他们时间还在流动。
  “我早就说了呀。tຊ”
  “你为什么要我的命?嗯?我总得知道点前因后果吧?”李时胤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带着审视。
  寅月打算和盘托出,然而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所以我是你的有缘人。”
  细细一想,又是这天道作怪,说不出口。
  “不说,”李时胤神色冷峻,“你和那头黑熊精又在打什么主意?还堂而皇之将她召到府上来。”
  窗下光线晦暗,衬得他的轮廓更加深邃,羽毛般的长睫投下两道扇形阴影,两人几乎呼吸相闻。
  他凑得很近,越凑近那屠神鞭便收得越紧,寅月只能一边竭力平息心绪,一边盯着他的五官看,进而转移注意力。
  或许她喜欢帝胤,主要也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如今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她竟一下忘了自己正身陷囹圄。
  “问你话。”
  下颌被他抬高,他衣袖上定然熏过什么,一动作便有暗香盈袖,是好闻的。
  寅月看着他,对他的盘问恍若未闻,又完全不顾抵在颈间的利刃,倾身去他颈间嗅了嗅。引得那利刃忙不迭地跟着她移动,场面顿时滑稽起来。
  原来是木樨,她有了答案。
  李时胤猝不及防,立刻将她的脑袋推回墙壁上固定。两人再度对视,格开距离,他的神情阴晦,一字一顿道:“你做什么?”
  “该说的我都说了。”
  她噙着笑,脸上却写满了无聊,眼神也漫不经心,直叫李时胤感到一阵彻骨的憋闷与厌烦。
  他站起身来,重新退回黄杨木长案后坐下,双手交叉,一副毫不留情的姿态研判着她。
  那屠神鞭就在他冰冷的眼神下重重收紧,勒入她的皮肉,将她箍成了扭曲的麻花。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来——”
  寅月挪了一下,猛地朝那利刃凑近,像是要引颈就戮,逼得利刃飞快后撤。结果利刃却不及她快,仍旧还是触到了她颈项上的皮肉。
  那利刃何其锋利,片刻过后,那段雪颈先是渗出一丝血线,接着就是大颗血珠往下滚落,登时殷红一片,腥香满室。
  寅月唇角漾开一个笑,像是邀请,又像是蛊惑,“下手准一点。”
  李时胤身形一僵,喉结滚动,“你疯了?!”
  他急忙一拂袖,那沾血的利刃便远远弹开,与她隔得老远。但因已经饮了神血,整段屠神鞭兀地开始渴血地叫嚣发抖,不知餍足,鞭身闪着莹莹烁烁的奇诡之光。
  他一下蹿到她身边,握住屠神鞭将她提起来,语气简直能结冰,“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这么疯的,让他完全束手无策之人。
  “你要杀我,我不是在帮你吗?”寅月扬睫看他。
  李时胤怒目瞪了她一会儿,与她对峙良久,久到时间回流,他脑中灵光一现,表情突然松弛了下来。
  他笑了,长眉微微挑起,压低了声音:“按理说,你有能力杀我却不动手,又大费周章要与我一命换一命。你是不是因为什么原因,得经过我的首肯,才能拿走我的命?”
  寅月眸心一颤,没有作声。
  李时胤捕捉到了她的反应,继续刺她,“那我不同意你待如何?”
  寅月的笑容彻底消失。
  银月升至上空,泠泠月色悄悄爬进了窗内,歇在她的头顶上。
  为了千眼玉髓之事,她忙活半天没落个好,帝胤这会儿还在神战署关禁闭,而真正从这件事里获利之人,却将她捆起来,还要杀她。
  她收起嬉皮笑脸的面具,那捆在身上的屠神鞭便再也制不住她,华光一闪而过,屠神鞭就断成一截截,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
  颈间的伤口微微发痒,寅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却蘸了一手的神血。
  李时胤看到屠神鞭落地,并不诧异,只不自觉地往她颈间瞥了一眼。
  下一刻,一只手就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掼到了墙上,疾若闪电,力有万钧。
  那只手蘸着血,濡湿的触感瞬间就爬上了他的脖子,血腥盈鼻,引起他一阵颤栗。
  那鞭梢被寅月唤来,直接交到了他掌中,其上利刃寒光森森。
  寅月握着他的手腕,比划着往自己脖子上刺,笑着说,“杀呀。”
  “我一动不动,站着让你杀。”
  李时胤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些极复杂的情绪,像诧异又不解,只竭尽全力挣脱她的桎梏,将屠神鞭丢得老远。
  下一刻,李时胤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掀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连喉咙也被她封住,发不出声音。
  他扬睫,见她缓缓俯身凑到耳畔来,一抹樱唇潋滟似血。
  “留你到现在,总归是看你长得不错,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在你死之前先把你的纯阳之身破了, 你不总是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吗?我偏要尝一尝——”
  “你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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